金浮图 第8章 08

定州新年。

也不知道崔庚使了什么神通，次日卓夫人竟真的不再提让荻花儿远离案子的事儿，与平日无异。反倒是崔庚，大半天没有动静。午后荻花儿才想起去找他，却看见他背对庭院门口，在石桌上收拾些什么东西。

“大人，你这是什么东西？”荻花儿上前问道，瞄了一眼桌上，是些衣衫布料。

崔庚把衣物包上，塞进箱笼：“是行李。收拾几件，我们得离开了。”

荻花儿瞪大了眼：“离开？去哪里。”

崔庚来的时候可是被铐着脚镣，虽说有些折辱的味道在里面，但是显然孟津君的意思是让细浪庄看管他。虽说荻花儿也觉得他冤，却不敢赔上一家子性命放他走。

崔庚似看出了她的顾虑，道：“不必担心，孟津君巴不得我自己跑掉，他如今想要登基称帝，虽然看我不惯，也不会贸然杀了我，总要顾及一下民间的情绪和百年后的声誉，想个法子刁难我，再杀了，或者是逃跑永远不回来，于孟津君而言，其实没有太多的区别，或许我愿意跑掉更好，这样他就更名正言顺下一个不痛不痒的通缉，就此解决我这个麻烦了。”

荻花儿没有想到这一层，虽说铐了他的脚镣折辱于他，但是押送的兵役倒是不敢太怠慢，想来也是因为他朝中有些地位。

“那大人想去哪里？”

崔庚把玩着手里的扇子，沉默了良久，荻花儿以为他不会回答，他却自说自话一般道：“金匠吴走后，那些一起协作的工人应该是都处死了，这么多人一下子处死，不是小事，先帝想要隐藏金浮图的秘密，一定是用别的什么事遮掩过去了，把这些人混在那里面一起杀掉。当年的事我并不是很清楚，所以要想办法去查查卷宗和一些记载……我要回云间。荻花儿，你跟我一起去吗？”

他的询问小心翼翼，以至于听在荻花儿耳里有些别样温柔，荻花儿缩了缩脖子，差点就要脱口而出：“我……”她原本想说我跟你去，但是话到嘴边却烫了一下，再咀嚼片刻，出来的是：“我当然得看着你。”毕竟细浪庄的安危还在他身上。

虽然荻花儿也不知道，自己这种盲目的信任对错与否，但一时之间也没有更好的选择。

“大人，能不能再多呆两天？”荻花儿有些扭捏地提出，“今天是年三十，明天就初一了，不如留下来过个新年，明日早上再动身。大过年的……也不好在荒野里过。”

她其实有些忐忑，于她来说，觉得事情总有缓和的机会，即便真的最后没查出来，细浪庄顶多落魄一阵子，但是于崔庚来说，眼下每一天都性命攸关，何况，定州去往云间的路上，还有好几天要耽搁，他实在是耽搁不起。

没想到，崔庚只是犹豫了片刻，立刻答应了：“也好。前些日子才下了雪，路上不好走，来的时候就耽误了很久，再等一天，雪化的泥浆也该干了，兴许还能更快。”他半侧过身望着天边的日头，连日来都和悦的神情难得有些落寞：“兴许这是我最后一个年了，得好好过。”

荻花儿盯着脚尖一时说不出话来，半天才憋出一句：“大人，我们一定能找到的。”

崔庚垂眸笑了笑：“那要是最后没找到怎么办？我才二十六，家里还没有夫人，膝下也没有子嗣，怎么想都实在太亏。”

荻花儿不明白他的意思，挠了挠头：“这我也没办法……等我们找到金浮图，孟津君不再找你的麻烦，大人就可以过上安稳日子了。”

崔庚挑眉，深以为然点了点头：“你说得对，笨蛋。”

荻花儿：“？”

崔庚不再继续话题，转而问道：“没想到这么快就三十了，我看庄里最近十分忙碌，原来是在筹备这个。”

荻花儿点点头：“是的，大人也不忙，不如去前院逛一逛。”毕竟以后也不一定有机会回来了。

这话荻花儿没说出口，崔庚也只笑一笑说；“好。”

两人随意在庄里转了转，又上街去转了转，没想到崔庚虽然是戴罪之身，荷包却很鼓，看来果然如他所说，杀了他并不是孟津君的第一选择，他要是识相点自己逃跑，孟津君也不用等得如此焦心了。

不然也不会生怕他带少了钱跑不掉。

定州也有纨绔子弟，荻花儿见过不少，但没一个像崔庚这么正直的纨绔，简直可以算是刚正不阿。譬如他就很喜欢买一些诸如老婆婆卖的手编绒花，转头插在荻花儿头上；又或者是向卖草鞋的小孩儿买一双，送给他自己。

荻花儿觉得，他望着八旬老妇的眼光也是如此柔和。

那他看自己也是一样的吧。

“荻花儿，跟上。”荻花儿被唤回神来，小跑几步跟过去，崔庚又在她头发里簪了一朵花。荻花儿摇了摇头：“大人！你不要戏弄我了。”

崔庚反问：“怎么是戏弄，簪花不好看吗？”

荻花儿从他手里抢了一只过去，簪在他耳后：“是，这样最好看！”那是一朵绢布攒成的雏菊，几支微卷的花瓣略微泛黄，内芯卷了几根染黄的线头作蕊，耷拉在他卷曲金发的鬓边，他逆着光侧脸看着荻花儿，湖泊一般的眸子瞥过来，竟平添几丝妩媚。

崔庚道：“真的好看吗？”

荻花儿哽住，她原本只是想调侃一下，未曾想这人确实容貌出众，竟有了反效果。她无法作答，只能低着头匆匆走到前面去：“好看好看。”

崔庚无奈摇头，背着手跟了上去。

年饭吃得晚，他们一路上边走边吃，把所有命悬一线的恐惧，亲人逝世的悲痛，获悉身世的茫然，都暂且抛到脑后，像两个普通的友人一般玩乐，庄子里请了大戏，许多人都在围着看，崔庚拉着荻花儿找了个僻静的钟楼爬上去，不跟人群凑在一块儿。熙攘热闹中，荻花儿跟崔庚咬耳朵，让他先自己待会儿，她有点别的事。崔庚颔首应了。

临近开锣，荻花儿才重新折返回来，手里的盘子端了一碗热腾腾的汤水。

崔庚问：“这是什么？”

荻花儿擦了擦额上的汗：“这是我去后厨请人做的馄饨。没有云间的那个什么二十四馄饨贵气，但是也很好吃。”

那馄饨包得精致小巧，美观匀称，在浓浓的鸡汤里沉浮，散发着热气。这么美味的馄饨……一看就不是荻花儿自己做的。

崔庚问：“你做的？”

荻花儿老老实实摇头：“我哪儿有这本事……是请母亲房里的使女姐姐包的，再去后厨找做年夜饭的厨子，大火鸡汤里面捞了一些，给大人暖暖身子。”

她倒是一点也不邀功。

崔庚舀起一个，在嘴边吹了吹，咬了一口，饱满的汁水溢出来，淌满了整个勺子。鸡汤醇香，肉馅鲜美，面皮薄嫩，确实不错。

“细浪庄的厨子手艺确实不错，你怎么自己不吃？”

荻花儿愣了一下，其实她一向是等着午夜时分，戏唱完了再去吃大餐的，但是总不能告诉崔庚，她把他给喂饱了，自己等会儿再去吃好的吧。

崔庚误以为后厨忙碌，只来得及做了这一碗，也不再追问，舀了一只送到她唇边：“那我们分着吃吧。”

“这……不好吧，大人。”

崔庚道：“没什么不好的，快吃完了，戏要开场了。”

荻花儿平常在矿上跟一些矿工来往，也常常是瓜果饭菜分着吃，烤鱼你一半我一半，馒头你一块我一块，但是同吃一碗倒是没有过，可是看崔庚的样子，正直又自然，想必在云间的习俗里，友人分吃一碗馄饨，也不是什么大事，她只得心一横，硬着头皮就着他的手吃了几个，就推说不吃了。

崔庚吃完了剩下的馄饨。

碗放在钟楼一角，两人斜倚着栏杆看大戏。

空气一时间有些清冷，荻花儿全然无心看戏，想找些话题：“大人？”

崔庚道：“嗯？”目光仍旧在楼下的戏台上。

荻花儿问道：“云间平素是怎么过年的，有什么习俗吗？”

崔庚目光散了一下，略靠向她这边，低声问：“你是想知道我平常过年做些什么吗？”

荻花儿咬咬牙：“是的。”

崔庚得逞一般笑了一声，竟真的开始认真回忆，低沉温和的声线，说起一些似乎不相干的事情：“我幼年的时候，父亲便出走了，我在外祖家长大——我外祖比较有名，崔青章崔太史。外祖膝下只得两个女儿，一个是我母亲，另一位与莫叔程莫将军续弦，如今夫妻琴瑟和谐。我母亲却遇人不淑，跟一个东夷人私定终生，还生下了我。”

“母亲始终不相信那男人会弃她而去，日日在高楼眺望，直到双目失明，有一天不知怎么坠楼死了。”

“那一天正是三十，云间的习俗是黄昏聚餐，午夜守岁。我在外面和人玩得正好，凌晨时分在同窗家休息。初一的早上，就听说母亲没了。所以每到三十，我都会去她的绣楼下上三柱香，烧一把纸钱。”

荻花儿心口一跳，才知道他竟然有这样惨的事在身上，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憋出一句：“大人节哀。”

崔庚摇了摇头：“只是一件意外罢了，往后这些年头，我都不常体会过年的热闹，今天算是许久以来的头一次。荻花儿，多谢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