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庚找了个借口回房,躲进被子里蒙头大睡。
中途荻花儿来过一次,小心翼翼地敲了几下门:“大人?大人你在休息吗?该吃饭了。”他蒙在被子里,假装已经睡熟了,不敢有大动作。荻花儿等了一会儿,听不见动静,犹豫着轻轻推门进去。
崔庚躲在被子里,听到开门的声音,心里一惊,没想到荻花儿胆子这么大。但转念一想,或许她只是以为他在他们不知道的时候偷偷跑了,所以进来探个虚实吧。
隔着被子,他看到一团烛火亮起来。荻花儿掌着灯照了一眼,发现了窝在床上的崔庚,小声叫他:“大人?大人你醒着吗?不会是生病了吧。”说着,她伸手轻轻拽他的被子,“虽然天气很冷,但是蒙着头睡觉也不好……”
崔庚呼吸都快停了,一时间不知道被子掀开后他要怎么面对荻花儿,只好紧闭双眼,假装熟睡着翻了个身,嘴里还不耐烦地支吾几句,脸颊早已被憋得通红,但其中又有另一层红。趁着翻身的动作,总算是露了个头在外面,荻花儿见他确实是睡了,只得撤了烛火退出去,替他把门重新关上。
她出去后,崔庚睁开了眼。他望着帷帐上面料细小的孔,仿佛要盯出一个洞来。良久,还是拢紧了被子,又睡了一觉。
醒来的时候,房间一片漆黑,外面看起来也很暗了,不知道是几时。崔庚睡得有些发懵,要想的事情也没有想明白,索性不想了。他穿上衣服,推门出去,对面的门立刻打开,荻花儿探了个头叫他:“大人,你醒啦!”
崔庚定在了原地。
荻花儿轻手轻脚地从房间出来,两人一同出了中堂。
月光照在廊下,覆了一层清霜,荻花儿原本是睡不着,想自己出来走走,没想到跟崔庚不期而遇,两人在走廊上干站着,一时间滋生出一种微妙的感觉。荻花儿忍不住瞟了崔庚一眼,见他似乎没发现,又悄悄把视线移过去,借着月光,她得以看到崔庚隐在夜色中的一半轮廓,心里不由得感叹。崔大人这张脸,实在是百看不厌。她一直觉得,家里两个兄弟也算是丰神俊朗,眉清目秀。但是和大人一比较,实在是寡淡清浅了些。若说秀色可餐,这就好比是珍肴异馔和清粥小菜。
难怪矿上那些工人成天念叨,有钱了娶个漂亮的老婆呢,有个崔大人这样漂亮的老婆,放在家里就很开心了吧。
崔庚率先道:“你……”他想问,她这么晚了出来做什么,却想到自己不也是一样,没好意思开口。荻花儿道:“大人今天睡了很久,是有些着凉了吗?”
崔庚说:“我很好,只是天冷,有些困倦,现在好多了。”她总在关心他。
“那个人一天都在房中,饭菜送进去都吃了,但用的不多,这会儿也睡了,大人如果要问他什么,这会儿恐怕不方便。”荻花儿贴心地向他报告。
崔梗只是点点头,道:“不久就要天亮了吧,你不再睡会儿吗?我想今天启程离开。”
一句“这么快吗”就在喉咙口,硬是被荻花儿憋了回去。她这几天忘乎所以,跟度假一样悠闲,除了偶尔被大哥叫过去帮帮生意上的事,比从前还清闲,全然不记得身上还有个重担,更差点忘了,崔庚是头上悬着一把大刀的人,也陪着她在这里浪费时间。
“那,我去收拾一下。”荻花儿刚一转身,脚步猛然停住,她谨慎地在四下里看了看,拉着崔庚的袖子,踮起脚来同他咬耳朵。崔庚不明所以,也略微弯腰侧耳听她说什么。
“要不,我们趁夜里没人就跑吧?”
她忽然想起,除了要赶时间,他们身边还有个变数——百里雪歌。当时百里雪歌承诺了荻花儿两天不杀崔庚,眼下两天就要过了,若捱到白天动身,恐会引起人注意,届时只怕一出城崔庚就没命了。所以荻花儿想的是,此时夜黑风高,想来百里雪歌料不到他们会星夜启程——毕竟她临时起意,连自己都不曾料到。
崔庚听她一说,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问道:“你是为了躲雪歌?”瞧她谨慎万分的样子,不由得笑了出来,“不过你记不记得我说过的,百里雪歌要杀的人,从来没有逃脱过。若我猜的不错,他这会儿就已经察觉了我们的动作,说不定现在在什么地方窥伺,你信不信?”
话音未落,荻花儿听到一句东夷话,循声望去,廊下某处的月光里引出一个身影,戴着兜帽的百里雪歌靠着廊柱,不知道几时出现的。
荻花儿吓了一跳,急忙挡在崔庚面前:“我不会让你杀了大人的!”
百里雪歌转头看了她一眼,用汉语又说了一句:“别,把人,说得,好像,一个,变态。”接着,他慢悠悠地朝他们走来。
荻花儿挡在崔庚面前,紧张得两手拽着他的衣服,十分戒备。崔庚从善如流地躲在她身后,也抓着她的双臂衣袖,下巴几乎要碰到她的肩膀,抬眸直视着百里雪歌,一副无比弱小的样子:“你不就是个变态吗,还好有荻花儿保护我。”
经过他们身边的时候,百里雪歌驻足,眼眸阴沉了片刻,继而越过他们,隐入暗处:“我要,睡一觉,你们,什么时候,走,都可以。”那语气仿佛是他们的同伴,但作为一个杀手,这意思就是“无论跑到哪里,我都找得到,所以你们放肆逃吧。”
见百里雪歌似乎真的离开了,荻花儿才放下心来,回头征询崔庚的意见。没想到崔庚还维持着躲在她身后的动作,不经意间二人的脸颊蹭到了一处,荻花儿蓦地有些害羞,状似无意地拍了拍脸颊:“既然,既然他都这么说了,不然我们还是天亮了再出发吧……”
崔庚直起身来,不再抓着她的衣袖,点了点头:“好。不过我们还要带上一个人。”
“带上一个人?”
崔庚点了点头:“就是你捡到的那个人。”
荻花儿原本是打算把他就留在萸祥分号,让卓荣他们派人照看着就行了,此去云间凶多吉少,带上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大人是有什么打算吗?”
崔庚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就是觉得应该带上他。万一……我是说万一,若他真是废帝亲信,留在此处也容易牵连到荣斐号。荻花儿,你也不想的吧?”
提到荣斐号,荻花儿确实有些顾虑。她之所以能把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无非也是为了荣斐号,父亲留下来的数十年基业。眼下一是为了解决崔庚这件事,二是要尽量保全荣斐号。
崔大人的提议……倒确实很好。
这么说来,他先前还提议,自己和他成亲,将来更能跟荣斐号,乃至整个细浪庄都撇清关系呢……
荻花儿用力摇摇头,这是在想什么呀!
“想什么呢?”崔庚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才把荻花儿的神唤回来:“啊,没什么没什么,在想……崔大人想得很周到,谢谢你。”
崔庚颔首:“我才要谢谢你,荻花儿。”他从很早的时候,就没有活着的目标,入宫之后,著书撰史姑且算是有了一件可以好好做下去的事情,但这件事别人也做得。天下之大,漂萍万里,又有哪一个地方是非他不可的呢?
直到一道旨意,把他跟细浪庄捆在了一起,有人说“我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好像从那一刻起,他们之间就在无形之间有了联系。
他不知道荻花儿有没有注意到,自己总是会在不经意间看着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也许是她目光坚定,跟百里雪歌做交易保下自己的时候;也许是年节的夜里,在融融的火光**吃一碗馄饨的时候。
也许是刚抵达定州那日,掀开车帘,正好看见挂满泪痕,却又一脸惊艳的她。那时候的她好像刚完成了某种变化,像一朵花刚刚开放,他隐约能窥到光华,更多的却是期待。他不禁开始幻想,被那样一双眼睛看着,又坚定,又温柔,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荻花儿不知道他的心思,只当他是说谢自己同他办案,或是从百里雪歌手中救他,也不多推却。
“既然如此,稍后他起来了我去问问他愿不愿意跟我们走。时候还早,大人要不要同我一起回去再睡一会儿?”
崔庚歪着头,有些玩味地拿她的话打趣:“同你一起睡?”
荻花儿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的话是多么的有歧义,红着一张脸解释:“我是说……一起回去,各自睡。”
崔庚点点头:“嗯,一起回去睡吧。”
荻花儿心里恨恨道,他一定是故意的!
回去的路上,两人便再没有更多言语,只道了安,便各自回房休息了。崔庚连灯都没点,就上床休息了。反倒是荻花儿被闹了个大红脸,虽有些困意,但一时半会儿睡不着,便起身来镜前看看自己。
身上的衣服还是卓斐给自己新做的,是半长的短衫,做得精致,但款式有些不伦不类。不像短褐,也不似长衫,是为了方便干活,又因年纪大了终归有点女人的样子——只是这一点也太少了。
不知道云间的姑娘都是什么样子的呢?是不是穿着艳丽繁复的丝裙,精致柔软的袜履,戴着贵重珍奇的首饰?那些首饰她倒是见过不少,还自己做过很多,花丝雕镂,镶珠嵌宝,用的都是最好的赤金,只有顶好的材料才配得上那些珍宝,配得上那些靓丽的女子。
她看着镜中朴素简单的自己,二十年来头一次感到手足无措,随手拿起一块枕巾盖在镜子上,熄了灯钻进被窝。
如果是自己这样的人,站在崔大人身边,恐怕不管怎么样看都是不伦不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