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箭是我弟弟猎野味的时候用的,涂了麻药,怪不得你顶不住。但是——”她峰回路转,说到了重点,“你为什么要刺杀崔大人呢?”
百里雪歌闭目不言,月歌伸出一只手指在她眼前摇了摇:“这可不能告诉你一个小丫头。”
荻花儿气鼓鼓:“我不是丫头。”
百里月歌:“哦,那你是什么?”
“我……”
崔庚掀帘进来,看了一眼这满满当当的人,对荻花儿道:“换你。”、
虽然冷冰冰的,也算是给了荻花儿个喘息的机会,荻花儿忙不迭跑了出去,心甘情愿地驾车。
车帘厚实,荻花儿听不到他们说的话,间或听到几声,也是晦涩难懂的东夷话,她靠在车壁,脑袋里又开始波谲云诡。
她忽然想起前些日子,卓斐忽然来找她。
卓斐很少出院子,他性子软,同龄的孩子都咋咋呼呼,横冲直撞,有时候去打猎、跑马,都不爱带他,他自己也觉得那些玩意没意思,再加上家境优渥,久而久之干脆就在家玩弄些金石字画、女红编织的活儿,发簪打的还非常不错,经常拿些小宝贝让荻花儿看。
然而那天卓斐却是空手空脚来的,神情还十分犹豫。
荻花儿察觉到他有些欲言又止,拉着他到院子偏僻处问:“怎么啦阿斐?”
卓斐战兢兢地四下望了望,顾左右而言他:“荻花儿,那个特使大人,好相与吗?”
荻花儿想了想道:“他除了有时候喜欢捉弄人,看人笑话,还是很好的。人也很善良,举止儒雅。你问这个做什么?”
卓斐道:“可是荻花儿,我先前夜里,看到他一个人偷偷写信……信上是东夷文字,我没看太清,接着他唤来一只雪鸮,把信送走了。”
当时荻花儿随意敷衍他几句,便让他回去了,但心里始终会时不时记起来。
耳边又回响起知府那句:“他是东夷人!”
他既不想死,又不想走,还背着其他人传递消息出去,莫非是因为,他其实跟东夷有什么勾结?
可是在细浪庄,他能打听到什么消息呢?
荻花儿不愿意承认,但是种种迹象都指向一个。
金浮图。
或许崔庚确实是来找金浮图的,但不是为了孟津君找,而是为了东夷。
一想到这里,她不由得缩紧了些,抱着膝盖一动不动,马鞭都放下了让马儿自己走,路程行走得极为缓慢,慢到可能一个月也到不了云间。
车厢里百里雪歌一听到崔庚进来,便立刻睁眼盯着他。只可惜麻药的劲还未完全过去,虚弱的手脚又被以防万一的荻花儿绑住,否则一定会跳起来再度刺杀。
崔庚:“不愿意告诉她,那就告诉我吧,至少让人死得明白。我知道,东夷第一杀手百里雪歌,接到的单子没有完不成的,我也很好奇,是谁找你买我的命。”
百里雪歌略微侧着头看他:“你不记得你还有一位兄长吗,达奚藏用?”
崔庚道:“我叫崔庚。”
百里雪歌:“如果你以为这样就可以逃脱一死,那就太天真了。”
崔庚问:“所以呢,他为什么要杀我?”
百里雪歌;“东夷现在乱了。老可汗要过世了,也就是你爷爷快死了。你的父亲,和他的兄弟都有继承权,但是兄弟战死了,你却活着。所以你的堂兄容不下你。”
“假如你的父亲没有了继承者,那么可汗的位置就有可能跨过你的父辈,直接落在你堂兄的身上。”
百里雪歌的眼眸忽然锐利起来:“他给了我一笔钱,叫我杀了你,其实钱不算多,但是我觉得你应该死。”
“背叛母国的家伙却有机会继承王位,东夷人决不会允许。”
崔庚想了想:“但是或许你不知道,我得罪了一位权贵,现在忙着想办法活命。就算你不杀我,我可能也活不过一个月。”
百里雪歌耸耸肩:“这与我无关。你这么说我更应该早日杀了你,免得你的人头落在别人手上。”
百里月歌急道:“哥哥!”
百里雪歌皱眉看着她:“还有你,为什么你会在这里,东夷和晋的战争马上就要爆发,不要给大人添麻烦。”
崔庚问道:“你说东夷和晋要开战,是什么事?”
眼下所谓废帝下落不明,李展还等着金浮图,迟迟未称帝,此时东夷有动作不难理解,只是不知道他们是要和哪方打。
百里雪歌以为崔庚始终还是站在东夷一方的,便松了口风:“告诉你也没关系,很久之前,东夷便和晋的官员有来往,暗中筹备一次大战,现在那位李大人已经入主云间城,将来的东夷,可不会是现在这样了。”
他言语里满满的自信,似乎对东夷摆脱大晋的前景十分看好,崔庚却开始认真思考起来。
入主云间城的李大人,无疑就是反王李展,只是他没有想到,李展竟然和东夷有勾结,甚至早在多年以前,就在密谋进行某种计划,而如今驱逐了废帝,这计划看来已经即将成熟了。
崔庚道:“我父亲当年抛弃了我和母亲远走,我本就没打算他会回来,更不知道什么王位。但是我始终也是希望东夷和晋的关系有所缓和。不瞒你说,我这次正是为李展大人做事,他入主云间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废帝仍旧没有找到,他却一直没有上位登基,你觉得是什么原因?”
百里雪歌眉头紧锁,并不明白其中深意。
崔庚心里有数了——他对金浮图一事似乎并不知情。
崔庚又道:“李展是皇室血亲,你果真相信他会真心实意地为东夷谋福祉,而不是像他的父亲一样吗?”
不出所料,百里雪歌果然迟疑了。
崔庚循循善诱:“李展两岁时,母亲就被打入冷宫,二十岁受封孟津君,没有一丝造反的苗头,自七年前起事至今,朝中无人能与之抗衡,他还能忍耐到今日,不单单是为了王位,是为了所谓正统。”
“如此能隐忍的人,真的可信吗?”
百里雪歌听罢,并没有立刻信服,反而说:“我只是个江湖人,朝堂的事情我没有那么清楚,但是,和李大人合作的,是东夷王室,可不是我。”
他又强调道:“我的任务只是杀了你,如果照你所说,你为李大人做事,我把你杀了,他对东夷就更没有危险了,也许东夷还能从中渔利。”
百里月歌道:“不可以杀他!”
转头又望着崔庚道:“达奚藏用,你始终是东夷人,为什么你宁可要死在晋国,也不愿意跟我们回去呢?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如果你回去了,就是东夷的亲王,甚至可能是下一任的可汗,有什么不好的呢?”
崔庚道:“如你所知,我的父亲将我从小抛弃,莫名的堂兄为了王位要杀了我,回了东夷,我的日子就会好到哪里去吗?”
百里雪歌将他打断:“那你就死吧。”
“哥哥!”
百里雪歌麻药未退尽,双手被缚,无法动手,索性闭上双眼,不愿再多嚼唇舌。
入夜时分,崔庚将百里雪歌松绑放走,百里雪歌戴上兜帽,只回头看了一眼,便消失在夜色里。
荻花儿原以为他得有好一阵子不出现,没想到,当天晚上他就恢复了武功再度截杀,这次就没有那么好的运气,荻花儿完全没办法出手,全靠百里月歌对兄长的攻势熟悉,才躲过攻击。
崔庚手臂上被划了一道,百里月歌在车厢里帮他包扎,荻花儿驾车行到一处,枯树上又看到熟悉的白色身影。她勒马停住,自己慢慢走过去,看到百里雪歌躺在枯树干上,支起一条腿,看着自己举起来的手。指缝间缠绕着一根细细的银色链条,垂着一个小小的玻璃瓶,里面是一些砂石。
感受到她的靠近,百里雪歌仍旧目不转睛看着那个小瓶子:“你、不怕我?”
荻花儿摇了摇头:“你要杀的又不是我。除非你真有那么小气,就因为我射了你一箭。”
百里雪歌:“我、不可以、吗?”
荻花儿:“……”
荻花儿:“这里面是什么东西?”
百里雪歌眼也不眨:“仇人的、骨灰。”
荻花儿才不信他:“我认得这种石头,那一看就是石砂,不可能是骨灰。这石砂很少见,应该是原矿石人工碾磨的,能告诉我是怎么来的吗?”
百里雪歌终于偏头看了她一眼:“这个……是东夷、最美的、圣女、随身携带、的、石头。”他的语气柔和,比起之前要更轻,更深情。荻花儿猜,或许是他的爱人?
她不好再问,而是从随身的荷包里掏出了一块石头,有鹌鹑蛋大小,打磨得光彩照人,用细细的丝线编织成网,牢牢套住,底下还扎成了流苏,做成一块佩饰的模样:“我有一块一样的石头。这种矿石在东夷很稀有,在晋国却很少有人注意到,送给你。”
百里雪歌不说话,点了点头就收下了。
“这种矿石在远东有很特别的含义,叫做‘无忧忘却’,送你这颗石头的人,一定很爱你的。”
百里雪歌轻轻“嗯”了一声。
荻花儿小心翼翼地问:“这个,够买他的命吗?”
百里雪歌不回答,寒风在原野上嚣狂地奔走而过,拽起荻花儿的斗篷,又扔回她身上。
“他可以多活两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