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州的习俗,新年过了子时便可以回去休息,晚上大家都喝了不少米酒,大都起的要晚一些。
崔庚刚洗漱出门,正看见荻花儿一阵风似地刮过来,唇边冒着白气:“大人,你起啦,我们午后动身如何?”
他甚至以为他们是去游玩的。
“你去哪儿了?”他瞧见她手上捏着两个文书本子,打扮得又严实,显然是刚从外面回来。
荻花儿把手上的文书展开给他看:“我起得早,去衙门找知府大人盖了章文书,这样你才好走呢。”
崔庚低头看了,他作为戴罪之身,要离开城市确实需要出示文书,没想到荻花儿已经替他办妥了。他翻到另一本,是一张担保文书,落款写的是吴后霜三个字。
“你替我担保?”
原本他被押解到定州后,该是细浪庄庄主来接收,若他跑了,就是细浪庄为此负责,悉同连坐。按理说,此次离开,也该是由细浪庄负责,担保人不是卓夫人,也该是长子卓荣。
荻花儿往手上呵了呵气,揉了揉发红的脸颊:“是啊,原本就是我跟着大人的,当然是我担保。大人你也可千万不要逃走了。”
崔庚有些不理解:“我自然不会跑,但是你是怎么做到的,我也算是个重犯,你没有官职,也没有财产……”他说着说着,却突然停了下来:“你很有钱吗?”
荻花儿捂着脸有些不好意思:“现在也算不得很有钱,但是我有固定资产。”
“什么资产?”
“我这些年跟师父学寻金点矿,自己找了几处矿山……父亲就把我自己找的那几座山交给我负责了,四成给朝廷,剩下六成都是我的。”
崔庚倒吸一口凉气,拿着扇子的手不断摩挲着扇柄,小心翼翼问:“你有几口矿?”
荻花儿认真琢磨了一下:“搭好矿场已经开采了的有三座,还有两座,原本是要年后派人去建场子动工。”
“全是金矿?”
“有一座是锡矿。”
崔庚扶额沉默片刻,突然笑了:“我要是跑了,你的矿就都没了。”
荻花儿插着腰凶神恶煞:“那你可千万别跑。”
两人说笑了几句,收拾着东西往马车上放,荻花儿望着崔庚的背影,想起今日去见知府的事。
知府与卓青是寒窗旧友,也是几十年的朋友,正因如此,荻花儿才能初一大早上把人从黑甜乡拽起来盖这个章。
知府大人衣冠未整,着着便服给她写了文书盖上大印,荻花儿去接的时候,他却拽着没有松手。
“叔父?”
知府叹了口气:“你还叫我一声叔父,叔父便也跟你说几句忠言。前些日子你们在城里穿梭,要查什么案子,我也就任你们了,如今你还要把身家奉上给他做担保,何必呢?你听叔父一句话,就在定州内把他看好了,让他自己挣扎。叔父寻几位友僚,届时一同向孟津君求情,孟津君无非是看上了细浪庄的矿山,便交几座上去,仍旧能继续做营生。他的死活,与我们何干呢。”
荻花儿为难道:“这也都是孟津君下的令……”
知府道:“你小孩子不懂,叔父却明白,孟津君是要崔庚去找金浮图吗?他是要他死。”
荻花儿不明白:“为何……他只是个史官。”
知府摇头,鼻腔中哼了一声:“史官?若只是为了声誉,不如将他困在太史院,把他写的东西掉个包,岂不是神不知鬼不觉。他祖父是崔青章,娘家的姨母是莫叔程将军的夫人,表妹还在孟津君麾下任职,如今是孟津君的左膀右臂……就是这样的背景,孟津君还是要想办法体面地把他给解决了,可知他是个多么大的威胁?”
荻花儿深思片刻,也有些谨慎:“既然崔大人如此厉害,那孟津君为什么非要视他为眼中钉?莫氏是孟津君的得力助手,那他怎么不将崔大人收为己用呢?”
“正因为收不得!”知府摇了摇头:“再多的内情,连叔父也不知道,但该是和他那未露面的东夷父亲有关。明夷公主和亲已是二十年前的事,如今我们与东夷关系如此胶着,但凡与东夷沾上边,便是谁都留不得。孟津君与废帝内斗,好歹是我们大晋自己的事。可是他不一样,他是东夷人!”
荻花儿听到这儿,便也噤声了。这位知府大人,原本是边远的寒门子弟,求学时路过定州附近,结识了卓青,两人志趣相投,卓青还送了些财帛给他做盘缠,让他能入云间出仕。只可惜这一出来,就听说家乡被东夷人打了,落得孤身一人,直到后来做了知府,重新回到定州,与卓青相见,成了至交。
所以,一提到关于东夷的事,便满心都是愤慨和憎恶。
“荻花儿,你不知道东夷人有多么可恶,他们阴狠毒辣,善用一幅爽朗洒脱的模样骗取信任,实则不达目的绝不罢休。”
“你何苦为了这种人赴汤蹈火,你救下了他,未必就不会得罪孟津君啊。”
“就是不为自己,你也为细浪庄,为你母亲和兄弟考虑考虑。”
……
言犹在耳,荻花儿甩甩头,暂时把心绪平复。
马车停在侧门,卓夫人远远就等着,荻花儿小跑几步过去拉着她的手:“走之前我会去跟母亲请安的,母亲怎么过来了。”卓夫人拉着她避过身来,低声道:“早前知府大人过来,与我出了个主意。”
卓夫人往她袖子里塞了一个信封:“这是知府大人为你写的公文,待你到了云间,将这封信想办法交到孟津君手里,就说,崔庚无意寻找金浮图,细浪庄便派你将他押送回来,至于如何处置,便任由他了。孟津君只是要一个杀了崔庚的办法,才会借此刁难细浪庄。如今废帝已经回不来了,我们不如就投诚,将几座矿山交给孟津君,一家子仍旧过日子。”
荻花儿摸着袖中的信封,问卓夫人:“可他有何辜?”
卓夫人道:“那我们阖庄上下,又有何辜呢?”
卓夫人握紧她的手:“我已没有再多的期盼,只希望你们三个好好的,无忧无虑过完下半生。旁人的劫数造化,生死恩仇,我不想管,也无力去管。荻花儿,你若还认我做母亲,便立下誓言,决不能为了崔庚搭上自己的性命,若有一日你被连坐了,定要将信交给孟津君!”
荻花儿左右为难,心一横,咬牙照着卓夫人的说了。
卓荣卓斐闻讯而来,卓斐一来就埋头在她肩膀,荻花儿才深切感受到卓斐已然长得很高大了,还是卓荣拉了他一把,才依依不舍地分开:“阿姊怎么又要走了,明明说这次回来多呆一段日子的。”
还没人把这件案子告诉卓斐,他有此怨言也是应该的。
荻花儿揉揉他的头:“这回不是去玩儿,但也不是做累活儿,不必担心,我还没有去过云间呢,这次去办事,顺便逛一逛,到时候给你和大哥都带些好东西。新年了,大哥要管理铺子里的事,那几个能用的伙计名单和脾性我写好给他了。阿斐呢,就在家照顾母亲,替我尽尽孝,也是顶重要的大事,你晓得我一向粗心的。”
卓斐红了眼去拉她的手:“可是我舍不得你……”
荻花儿刮了他鼻子一下:“没羞。我们斐儿都是能成亲的年纪了,让母亲给你说几个女孩子,有喜欢的就去提亲,到时候就不会天天缠着阿姊啦。”
卓斐脸颊也红了:“我不要成亲,我要和阿姊在一起。大哥也还没成亲呢。”
催婚的矛头一下对准了卓荣,卓荣也愣了,无措道:“我……我当然也是要和荻花儿在一起。”
荻花儿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若说卓斐一向是小孩子脾气,说出这样的话倒也不奇怪,可是卓荣……
正觉得尴尬之时,荻花儿的手腕忽然被人拽住,崔庚在她身侧背对着卓家两兄弟,微微偏头:“性命攸关,就先不叙旧了。启程吧,吴小姐。”
这回换荻花儿发愣了,被他拽了几步,也只好转身跑回马车,还不忘朝他们挥挥手:“母亲,大哥,阿斐,我、我一定会回来的!”
崔庚撒了手,独自进到马车内,荻花儿裹着厚厚的绒裘,费劲地往上爬,脚下滑了一步,咚地一声额头撞到了门框。
马车里伸出一只冰凉的手:“笨蛋。”
荻花儿尴尬非常,拽着他的手借力爬上了车,满脸通红地喘着白气坐在他对面,活像一只刚出炉的面团娃娃。
马车缓缓出发,崔庚也没有再说一句话,车里的气温显见得降低了不少,荻花儿凑到他眼前问:“崔大人,你生谁的气呀?”
崔庚道:“罪臣不敢。”
嘶,他可太敢了。
荻花儿左思右想,也不知道哪里得罪了她,想起他忽然拉住自己的时候,荻花儿猛然想起什么,面色煞白:“你听到……母亲跟我说的话了?”
崔庚往车厢上一靠,叹了口气:“我不但听到了,还觉得这确实是个好办法。荻花儿,你该照做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