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悠悠,上通神庭,下至黄泉。万物既存,自有法规,神不可下地界,人不可上天界,善魂入神庭,恶魂下黄泉。唯有神使青鸾,可往来三界之间。
——《周书·杂谈》
宋长煜后来想起天元二十年只记得那个多事的冬天。
天元二十年,九皇子落水而亡,肃王妃小产,钟离皇后因爱子的死一蹶不起,抱着牌位把自己关进了佛堂,恒帝一夜之间失去了幺子和皇长孙,妻子也成了半个疯子,心急之下竟也一病不起,现朝中大事由肃王与尚书令刘祁主持,姚淑妃暂掌凤印管辖六宫。
屋漏偏逢连夜雨,冬季苦寒,齐州刺史韩落急报北狄王须支汗于率三万大军绕天山自东南而下挥兵直指齐州下弦关,现已破了关西口渡城。齐州荒僻,纵使从寒州拨兵也是鞭长莫及,北境大都督宋麾有意自青州发兵支援,怎料那须支汗于诡计多端,命旗下大将朔也率余兵埋伏于中门关外天山,只待大军出城便自山林而下行两面包夹之势,好在宋麾及时察觉未中那山间埋伏。只是这样一来援兵就从青州关口退了回去,齐州缺兵少粮,不知还能坚持多久。
寒州燕支派曲远州领兵三千出了梵罗关直奔天山,想必中门关之乱指日可平,韩刺史上书道,只是近两年冬季苦寒,北境四州存粮不多,还请陛下出兵运粮,以解齐州燃眉之急。
肃王宣良于宣政殿高声问:“可有人愿领兵?”
一时间鸦雀无声,熙王宣烈眸光闪烁,刚要上前一步,却见一旁的宣凛单膝跪在了地上。
“臣愿往。”
宣良斥道:“休要胡闹,你常年养于深宫,拿何领兵?”
宣凛却道:“朝中无将,臣以皇子受养于百姓。今齐州危急,北狄兵临城下,岂可自安,作壁上观!”
“臣虽长于京畿,但自幼得燕将军言传身教,习行陈之术,虽力微,犹请领兵北上,为陛下分忧!”
宣良面色不悦,刚要否决,却听见帘后恒帝一声低咳,
恒帝闭了闭眼,道:“封三皇子宣凛为越王,领兵一万,自并州发,赍粮援齐。”
“如事不成,则以军法处置。”
宣凛闭了闭眼,叩首接旨:“臣必不辱使命。”
天元二十年十二月,越王宣凛率七千精兵北上援齐,亲点了顾骁为副将,宋长煜为参谋。临行前宣烈去送弟弟,看同他差不多大的少年一脸正色,束着长发披着铠甲,忍不住骂道:“朝中再怎么无将,也轮不到你小子上战场,北境苦寒偏远,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你又要让父皇母后如何自处!”
宣凛平淡道:“那就把我的白事同老九的一起办了,省事。”
宣烈气急败坏,季悯倒是插着手在一旁优哉游哉,见宣凛翻身上马,只说了一句“一路顺风”。
宣烈奇道:“怀英和燃月都走了,你怎么不着急。”
季悯笑道:“着急作甚?反正过不了多久,就又会见面了。”
越王自京畿出发,经并州一路北上。途中见流民千百,或步履蹒跚,或奔走呼号,或饥寒交迫,或疾病缠身。放眼望去,见天地苍茫,竟哀鸿遍野,天子脚下,却白骨委地,不由得扼腕叹息,问偏将李逢:“每年都有这么多的流民吗?”
李逢叹道:“今岁收成艰难,赋敛繁重,百姓食不果腹,自是颠沛流离。”
末了,又提醒宣凛:“并州多山野,流民占山为王,落草成寇,皆为穷凶极恶之徒,殿下请谨慎行军,防患流寇,保护刍粮。”
后行道途中果遇流寇,顾骁进言:“流寇者敌也,我军勇猛,势不可挡,区区流寇,杀之即可,亦能永除后患。”
宣凛却道:“不可。”
遂招了宋长煜上前,少女英雄披甲上马,持剑高呼:“我乃辅国大将军之孙,昭武燕将军之徒,现奉王命领军北上,支援齐州,讨伐狄族。我知尔等为寇实非本愿,因时所困,不得已而为之。现我军北上,尔等英雄好汉,若愿归顺我军助我伐狄,我必上报朝廷,为尔等免罪,保你我兄弟衣食无忧,自有金银财宝,良田百顷,加官进爵!”
又道:“若尔等不愿,则只能为我军之敌,唯有刀刃相见,死路一条!”
顾骁急道:“流匪目无法纪,若收编为军必后患无穷!”
宣凛却反问:“若真是心怀不轨,为何与我军僵持不下?流匪者民也,若非形势所逼,又怎会落草为寇,切不可赶尽杀绝。”
话音刚落,便见对面站出来了一位魁梧妇女,身材高大,面相英勇,也高声道:“那我便信宋将军一回!”
顾骁目瞪口呆。
领头女将姓孟,单名一个玉字,年不过三十上下,自言本是良民,因冲动杀了两个为虎作伥的官兵才逃至并州临山。被李逢领着去见了宣凛和宋长煜,恍然道:“原是宫中三皇子。”
宣凛疑道:“你认识我?”
孟玉哈哈大笑:“三殿下以天生金眼闻名于世,天底下谁人不知。”
宣凛苦笑道:“没想到我这金瞳魔王竟有如此威名。”
宋长煜笑道:“殿下威震四海,我等自是望尘莫及。”
话罢,却见孟玉双目灼灼地看着她:“姑娘就是宋将军的孙女?”
宋长煜颔首,孟玉大笑出声,只道:“果真是将门虎女,宋老将军一生戎马,教养出来的孙女也是英雄人物!”
见宋长煜不解,孟玉解释道:“我本是青州骆音城人,家人皆被北狄人所杀,若不是宋将军领兵及时赶到,只怕我也要死在那群红毛怪手里!”说到这里她咬牙切齿,面上浮现一抹阴霾,“宋将军对我骆音城人犹如再生父母,结草衔环不足以报,小将军放心,我在青州活了五年,在齐州过了七年,来并州已有十一年,保准能把大伙平平安安顺顺利利带到齐州去!”
孟玉所言非虚,四日后他们顺遂到了齐州。第五日凌晨,越王宣凛立于西城墙,望向天边夜沉沉的墨色,见城外有车骑涌动,心中了然,对身旁韩刺史低声说道:“须支汗于已有退兵之意。”
遂率七千精锐奇袭下弦关西口渡城,与自关外赶来的青州援军将北狄守军杀了个里应外合。北狄人弃城而逃,宣凛驱马欲乘胜追击,却突然听到身后宋长煜急声道:“怀英小心!”
宣凛回头,便见顾骁正对着他搭弓拉箭,与他对视时眼中竟平白浮现出几分怜悯与不忍,沙土纷飞中隐约能见到他双唇嗫嚅,不知道是在说些什么,手指却飞快地拉开了弓弦。
他心中一惊,下意识俯身闪躲,低头时听见远方传来箭矢离弦破空的呼啸声,抬头时却见自己毫发无损,而顾骁却捂着胸口,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黑发金眼的少年被这一变故惊得收住了马,他下意识望向箭声的发源处,却只见一抹青绿色的身影挽弓立于高墙之上。
少年收了手中弓矢,扯下斗笠露出一张芙蓉面,碧绿色的瞳孔里闪烁着肃杀的冷意,不言不语,不动不笑,犹如神祇,未发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