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审讯的内容我已经记不清了,我的记忆像是被大象咬掉了一块,很多事,很多人,都只能记得一个模糊的影子。
我不知道是因为我的脑子出了问题,还是我故意不想去记得才选择了忘记。
大脑很神奇,会选择性遗忘一些重要的事情。
大朱没有再追问下去,这让我感到轻松许多,我惧怕提及这件事,或许这是我不交朋友的原因,但我甚至不知道自己从前是因为什么,想要远离人群,因此给人留下高冷的印象。
吃完饭之后大朱要去菜市场,临走前像个老妈子一样要我路上小心一点,明明小县城其实也没有那么多危险的事情,她对我关心过了头。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老朱是我的妈妈,那我或许也会成为像大朱那样的人,她是我世界里少有的勇士,有她和老朱在,不管是什么妖魔鬼怪都会被她们一刀砍死。
但我知道不可能。
老朱在江西菜市场里卖猪肉,前几天下楼的时候不当心,摔下了楼,扭伤了腰,手臂也骨折了,大朱才请假回来给她妈看着猪肉摊,小县城里加班的人也不少。
08年美国次贷危机,大量增发货币向全球转嫁危机,导致世界进入萧条,钱不值钱了,猪肉也越来越贵,这些以前听老师说起过,楼下的中年男人们总是抽着烟,露出个大肚皮骂美国畜生,应该扔个核弹过去炸了。
社会越来越浮躁,大家都很难过。
按照大朱的说法,反正就她那个读书的本事也不差这几天假,但是没了经济来源那全家都要喝西北风了,她要当个顾家的女人。
我深以为然,我也没有经济来源,这让我对于放学还去买烟抽的行为生出许多罪恶感,应该要惩罚自己。
尽管赔偿款还没有交出去,但妈妈银行卡里还留了钱,她拜托江颖告诉了我密码,因为她知道我不想要见她。
这让我再次觉得自己是个混蛋。
乘7路公交车可以直接到我家老小区楼下,那地方一直没有拆迁,但其实跟我也没有关系,毕竟我们住的也只是出租屋而已。
我停在离家不远的隔壁楼下,那个小男孩站在楼梯口,一只手抓着老旧生锈的铁栏杆,一只手局促地抓着自己的t恤下摆,他个子很矮,头却很大,理着寸头,两只眼睛紧张地垂着。
耷拉在他瘦弱肩头的大号黄色T恤并不合身,露出半边锁骨,松松垮垮,洗得有些发白,衣领还有几个破洞,像个乞丐。
他似乎意识到有人在看他,眼睛无神地转了转,发现了我。
我心里一跳,手指发麻,他眼神忽然亮了亮,直勾勾地盯着我,在十月的天气,让我无端感受到几分寒意,匆忙加快脚步越过他。
恍惚间听见他在我身后喊了一声:“……姐姐。”
我惊慌地跑上楼,手止不住地颤抖,塞了钥匙打开门冲进屋里,从厨房抓了水壶给自己灌了好几杯白开水,才勉强压下心头升起的恐慌。
我害怕那种眼神。
抚摸着玻璃水杯,手掌还残留着冷汗,回过头去,看见空荡荡的出租屋,桌上的水草叶尖有点发黄,玄关处的泥脚印像是被嵌在了地面上,提醒着我此刻的孤身一人。
我缓下情绪,走到客厅窗边,悄悄拉开窗帘,大概半个窗的位置下方,对面男人躺在沙发上看电视,隐约有声音传来,是足球赛,他面前的茶几上凌乱倒着大片的啤酒瓶,我看见他抓着遥控器,对着电视机里的球赛破口大骂,但具体内容却听不清。
他骂够了,坐起身,抓了抓头发,伸手去拿茶几上的啤酒,但是动作停了停,像是意识到什么,向窗户转过头,我吓了一跳,瞬间将窗帘拉过,背靠在窗户上惊疑不定,却没有勇气再度拉开窗帘。
屋里一片灰暗,我站了站,打开了客厅的灯,又去拿了拖把,在厕所沾了水,把玄关处的脚印擦掉,好像这样能够让自己安心一点。
拖完地我洗了澡,作业还没有做,东高的作业总是留很多,老师上课却只会挑一些讲,有时候批都不批,让学生对着答案自己改,不懂的再去问,大部分人是不会去问的,不知道重点班是不是这样。
宁老师会管一管,最多的是让我们写英语作文的时候字写得好看一点,可能对于阅读理解和听力都绝望了。
她说高考老师批卷子的时候要是字太难看是会被打低分的,她还把写得好看的作文打印出来,贴在教室后面的墙壁上,学生上课睡觉,就罚他们去后面站着,看着墙上的作文清醒清醒。
我没有去站过,大多数时候我难以入眠,有时候会担心自己身体是不是出了什么毛病,不睡觉总是不好的。
但更害怕睡着了做噩梦,光怪陆离的场面会让我长久陷入难堪与自责的境地。
我对作业越来越头疼,看着习题册上的字越发陌生,总是觉得它们会扭曲着卷成一根麻绳,要绕到我的脖子上,让我窒息,这大概是我成绩越来越差的原因。
只有数学好一点,大片大片的数字,它们没有情绪,只有冷静的理智,心情烦躁的时候只有计算会让我平静下来,那本《五年高考三年模拟》已经被我翻烂了,尽管有些理论还没有学到,只是看着,也能让人安心很多。
9点多的时候总算把作业做完,我伸了伸腰,关了台灯,趴回到床上,枕头边放着冲了一天电的手机,几百块的二手联想,黑色的壳,有很多划痕,妈妈买的,屏幕半个手掌大,左上角之前磕在了地板上,掉了漆,还有几条裂缝,但功能还在,我就没想换,新机很贵,买的话很浪费,那个年代最火的是iphone,听说还有人卖肾就为了换那个手机。
妈妈听到这个新闻的时候狠狠叹气,说身体才是最重要的,卖肾换手机,怪神经的,我也觉得。
东高不让带手机,但其实这规则形同虚设,住校生总是把教室后面柜子里的插头当作私有物,每次老师来检查,都能找到一大片的充电器和手机,谁也不敢承认,灰溜溜地跑回家哭。
大多数时候我都是关机,没有人会找我,大朱想要找我只会敲门,然后把我从屋里拽出去,妈妈很喜欢她,哪怕她学习成绩不好,却总会让大朱多照顾我,好像大朱是我的姐姐。
我叹了口气,打开手机,好几条消息跳出来,有一条特别醒目,是个未知号码,打了很多次,最后发了一条短信:有空吗,我想再跟你谈谈你妈妈的事情。
时间是三天前,我知道是谁,但是她为什么要抓着我不放呢?
我没有回复,但是保存了这个号码,备注:江警官。
另外有一条是Q2消息,上东高之后班上的同学我很少加,她们也不会对我太亲近,而那些初中的同学都联系很少了,陡然有条好友消息跳出来,让我很是惊讶。
名字是“B.O.Y”,男生?
我又看了一眼备注消息:甘然。
好吧。
忽然有些纠结,不知道她从哪来弄来的我的号,想了想,还是通过了请求,但是等她的账号出现在列表,又觉得很后悔,干嘛要加她呢?
没等我懊悔完,她却即时发了一条消息,我没忍住,点进去查看,是一张照片,从窗户往外拍摄的街道路灯,昏黄的光,长长的倒影倾斜,细碎的树影铺陈,照片很清晰,像是精心拍摄。
我没有回复,她又发了一条文字消息过来:好看吗?
我的手指在九键上停着,打了很多次,像是好看、不好看、无聊、跟你很熟吗、你不睡吗,诸如此类,但一条也没有发出去。
最后还是关上了手机,扔到一边,趴在了床上,抱住枕头的时候却摸到了下方的打火机,我惊得一下跳起来,看着我手里的万宝路冰蓝和打火机,心情像是跌入谷底。
她干嘛要理我呢,我又不是什么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