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被自己抛在脑后的事,还是跑了一趟素山堂。
罗舜每日大半时间都在看柯远山的画像,这个时候已经又把能够凌迟自己的回忆品过一遍,拥着几坛酒,在正堂里就开始放浪形骸。
见柯从周来,他饮酒姿势不变,话也懒得分一句。
柯从周早就习惯,叫他“师叔”,简单地把各堂主的话传了一遍。
罗舜靠在椅背上,敷衍道:“过几日再说。”
柯从周应道:“是,从周告退。”
罗舜咽下一口酒,目光冷冷地缀在柯从周的身后。
少年身姿挺拔,走路时昂首挺胸,一举一动都很像罗舜时时惦记的人。但偏偏脸不像。他师兄远没有柯从周这样张扬又惹眼的容貌,笑的时候很温和。
无论何时何地,意气没有过、萎靡也没有过。
-
柯从周到了紫金堂,院中只有老堂主和一个刚入门的小弟子在。
素剑山分十二堂,不过哪怕柯从周来讲,也讲不全十二个名来。据说原先建派时,掌门人身边跟的是十个出生入死的好兄弟,为了凑数,把自己一直牵的大黄狗也算上了,算作十二堂。
这些年下来,几位堂主陆续离世。
有的培养出弟子有模有样接下衣钵,有的却不成。譬如牵机堂,机关之术在山里和素剑诀一样教,始终没有独当一面的弟子能抵上,只好悬而不决。
紫金堂堂主是现在山上年纪最大的长辈。
这位老人家脾气好,对手下弟子最为宽厚,大事小事稀里糊涂就放过了。反正紫金堂的事也不甚要紧,除了记录山上的兵器,就是把实在用不了的刀剑搅在一块熔了炼新的。
打铁的声音有些大,柯从周叫了两声,老堂主都没应他。
他走进一些,果然,赤膊着汗流浃背的老堂主不仅手上有功夫,嘴里也有一大串陈年旧事和新弟子讲。
柯从周没法叫停,只好站在一边等老堂主讲完。
“我们素剑山虽隐居在道海城内,好像是无名无权的江湖草莽,其实建派的掌门是‘王侯将相’的出身!当年灵帝昏聩,各地天灾不断,仍要加重赋税修建宫殿。老掌门看不下去,脱下紫袍,纠集一大帮有志之士闯进皇城,要取那昏君项上人头!”
这一段是老生常谈。
老堂主把开山建派的前情故事颠来倒去地讲,尤其柯从周这样的性子,被老堂主逮到了就会老实听完,还会捧场地追问,早能一字不漏地复述出来。
柯从周站着,在心里把后面的事续上:但朝内愚忠之人颇多,名相文氏本在殿上以头抢地,话里字字珠玑,逼得灵帝当场拔剑欲斩。赶来的老掌门在这一剑下救出文相。朝堂之上,文臣武将、禁军侠士,乱作一团。老掌门一夫当关,眼看就要斩掉昏君的头。千钧一发,有人扑来拦在那昏君面前。老掌门收剑不及,定睛一看,斩下的居然是文相的半颗脑袋!
这还不止。文相之后,老将新臣,要么连滚带爬,要么颤颤巍巍,一个接着一个挡在灵帝之前。
紫金堂主老当益壮,苍颜鹤发,力气却丝毫不比年轻时逊色。汗水在虬结的肌肉和毕露的青筋上流淌,手上的动作不落,说话像说书,拉拉杂杂扯东扯西。
柯从周思绪停下许久,老堂主才讲到他想的那一段。
“老掌门举剑不能前,只好掉头杀进内库,抢出一大批奇珍异宝,其中就有镇派的素剑。老掌门提着素剑从京城出,一路散财,直至道海城。”
打铁声里,除了老堂主的话,柯从周还隐约听见另一道声音。他看了一眼在旁帮忙的新弟子,侧耳细听,果真是这新弟子在嘀咕。
新弟子跟了一句:“打不过就逃跑,做贼还四处炫耀。”
柯从周一抿唇,把笑憋了下去。
再看老堂主,仍旧十分投入:“在此处建派后,老掌门又依着素剑创了一套素剑诀,就这三尺青锋下,从未遇敌手!短短几年,素剑山便已声名远播,到传在如今的忠义堂堂主手里,更是上了一层楼,求学之人络绎不绝!”
柯从周又去看新弟子。
新弟子还没发现自己的牢骚被人听着,举着数片断刃投进炉中,面无表情道:“就是没有这劳什子剑诀,神兵利器就是神兵利器。”
听到老堂主最后半句话,他摁了摁自己的肚子,“来讨口饭吃。”
柯从周嘴角又忍不住弯起,把怀里的糖摸出来。
老堂主叹了一句:“只是要学习素剑诀有颇多限制,现下门中能融会贯通的弟子并不多。”
新弟子一撇嘴:“对,传男不传女——破规矩。狗能做堂主,女孩不能练剑诀。人都不会看不起狗,却要看不起人,真稀罕。”
柯从周眸光一动。
这边,老堂主讲得热火朝天,总算把话扯到听讲的人身上:“阿无,我观你筋骨不错,脑子也聪明,紫金堂这儿没什么修习的功夫。忠义堂每个月都会在其他堂中挑选弟子,老夫觉得你可以去试一试。”
他停下动作,一抹滴在眼睫上的汗,将新锻的剑浸进冷水里。
“好歹入了山,吃了饭,也得学点东西才是。”
阿无一收面上的郁色,站直了腰,有些心虚地觑了老堂主一眼,明白老堂主听见了他的抱怨,这会儿嘴上分外乖巧:“是,弟子知道,多谢堂主指点。”
老堂主咧起嘴笑,在他肩上拍了几下。
柯从周看着新弟子摇也不摇,稳稳当当站在原地接过老堂主手里的铁锤,明白老堂主话里的“筋骨不错”并非信口而来。见老堂主忙完,他上前一步:“阮堂主,您要的货海师兄从山下寻来了,弟子送来,您看看有没有不妥的。”
老堂主姓阮,名伉行。
阮伉行这才注意到堂中有人来,他走到院里的井边,一手抛下木桶,也不管水灌满没有,就提着绳把桶拎了上来。阿无跟着他身旁,眼疾手快递了个破碗过去,他便这样草草喝了几碗水。
然后才抽出回应:“是从周啊,有块砥石就好,旁的都无碍。”
柯从周闻言立马要去搬,问他:“要放在何处?”
阮伉行一扫院中,“摆在兵器架那头就是。你小心些,别闪到腰。阿无,搭把手去。”
阿无正学着他的样子喝水,“嗯嗯呜呜”点了几下头,水还没咽下去就放下碗过去。
柯从周冲阿无笑:“师弟好,你叫阿无是吗?”
阿无让他的笑晃了眼睛,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抱了个拳:“柯师兄好。”
柯从周单手就轻松将砥石托起,“我来就是。”他走了几步,气也不喘一口,还能把怀里那包糖掏出来递给阿无,“这是海师兄带回来的糖,你要尝尝么?”
阿无没吃过糖,当即接过咬了一口。糖有些化了,比甜腻的味道更先尝到的是糖渣,从舌尖刮入喉间,他觉得难咽,但这种甜味刺激生津的感觉让他很新奇,于是他囫囵吞了,又咬了一口。
他抬起头,见柯从周正弯着眼笑,难得有些羞涩的情绪弥漫在心头,可对吃的东西,他向来没学过什么是矜持和客气,只好红着耳朵道谢。
阮伉行看着阿无的举动,也弯唇笑了笑,捞起一边的外衫披上,预备去房中梳洗。没走两步,有道人影从眼侧略过。
他眼神一肃,绕过房屋,就见身形干瘦的少年将一把满是锈迹的长剑扔到墙的另一边,随后撑着早被废弃的水缸潇洒翻墙离去。
想起那天被老扈拎来素山堂的素剑,阮伉行皱眉叹气。
柯从周和阿无注意到他的动作,跟来察看:“堂主,发生何事?”
阮伉行扯了扯衣带,把散开的衣襟系紧。
“无事,有只鸟飞过去了。”
-
老居发现孟是妆有些不对劲。
连着好几日,他夜间醒来,屋中都不见孟是妆的人,走到外间,也只有燃着火星的灶台和里头温着的水。
今夜也是这样。老居走到灶台边,从窗往外望去,孟是妆托着一把锈剑练素剑诀。月光下,少年不比手里握着的剑长几寸的身体,舞起剑却说不出得流畅。
老居抱病多年,眼神如旧,捕捉到几点剑尖的锋芒,从一点自然地划出一条银线,银线又慢慢扭曲成波浪,向前飞出。几道剑锋没进地里时,老居竟隐隐听见了浪拍礁石的激荡之音。
惊讶从他心里升起,还伴随着浓重的不安。
他和孟是妆朝夕相处,自己带大的孩子是什么样的,没人比他更清楚。
他是不教孟是妆习武的。
刚开始是怕被人撞见。孟是妆才记事那几年,是罗舜恨意最猖獗的时候,可居像是个泄愤的牢房,院里的杂草都被人气逼得不敢冒头。
他护着孟是妆胆战心惊过了几年。
直到可居安静下来,罗舜带着笑脸来和他“讲往事”,不得已之下,他日日盯着孟是妆在山上抱剑。然后孟是妆带着满身的伤回来。
他那时才想要不要教孟是妆习武。虽然在山上不能还手,但好歹可以强筋健骨;或者等到下山的那一天。山下那么乱,也可以防身。
没等他想好怎么教孟是妆,老扈已经悄悄成了孟是妆没名没分的师父。老扈从没变过,看不懂罗舜对他们暗示的话,只是很厌烦孟是妆时时拖着素剑。偶有几个夜里,他能听见老扈对孟是妆的训斥。
老扈在院里揪着孟是妆练功。一墙之隔,他只能对着屋内的字和双刀沉默。
孟是妆还是小孩,被情绪牵着鼻子走的时候居多,在山上受了委屈,连着老扈和素剑一齐怨怼起来,主动练剑的时候少之又少。
而老扈怕上了素剑,旧事让他宛若惊弓之鸟。他一面不允孟是妆用素剑,甚至另辟蹊径找了其他招式来教孟是妆,一遍一遍告诉孟是妆“素剑诀没什么了不起的,剑和持剑的心才最重要”。
可老居看得分明。老扈说着不要,一招一式里还是透着素剑诀的影子。
孟是妆根本没法不学。
于是习武这条路对孟是妆来说就分外坎坷。既要藏头露尾,他自己也不很情愿,老扈这个师父也别扭,老居又帮不上什么忙。
老居已经忘记上回孟是妆练剑是什么程度了,却可以肯定,远没有今日这种境界。他思绪纷乱,只能依靠直觉和对孟是妆的了解。
孟是妆练完一遍,才发觉老居站在窗边发呆。
隔着面窗,他问道:“要喝水吗?”说着随意把剑架在墙边,要绕进屋子里。
老居叫住他,和他面对面。
天上有片云极快地飘行,把月遮了又露出来。
老居没有一句多余的话:“阿是,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