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居。
此处破落多时,院门的牌匾上只能隐约看清“可居”两个字。院门形同摆设地耷拉在门槛前,院内枯草丛生,有咳嗽声透过单薄的门扉传出来。
孟是妆轻车熟路地托住半掉不掉的木门,从门的缝隙里带着剑钻了进去。
一进门,他就愤愤甩下剑。
内室的咳嗽声断断续续,他强压下心里的情绪去翻药罐,里面的药却只熬出点儿聊胜于无的药味。
孟是妆扯下襟前的衣服,把方才藏好的短刀拿出来立在墙边。
他打开米缸,里面的米尚淹不过他的手掌。
孟是妆数着日子,只好又把米缸封上。
他直起腰,因起得太猛,眼前一阵阵发黑,等他回过神时,发觉自己已经撑着墙,满脸都是泪。
孟是妆用力擦着脸,心里暗骂自己没用。
阳光穿过腐朽的窗棂攀上孟是妆的手掌,墙边立着的短刀在金色的光下,却发出森然的亮色。
孟是妆慢慢垂下眼,羞辱谩骂在他脑海里撕扯碰撞。
他伸手去够那柄短刀。
“——你的剑去哪了?”
身后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动作。
孟是妆猛然回神,他用力地闭上眼,面上神色更加不耐。
老居撑着墙,见他不回答,又问了一遍:“你的剑去哪了?”
孟是妆压着火,满腔的怒意已经冲到了喉管,牙关紧紧咬着,没工夫多张嘴说话。
他埋着头,把短刀塞进窗下的灶台里。
老居闷闷咳嗽两声,扶着墙又走了几步。他看不大清楚孟是妆脸上的伤和神色,望见“素剑”正静静躺在门边,只道孟是妆倔劲又犯了。
他仔细打量孟是妆几息,开口:“布条怎么没塞上?”
孟是妆压火压得额上青筋毕露,眼前一阵阵泛白光。
他不回答,老居还是那种强势又平静的语气继续:“小姐,布条……”
孟是妆终于咬不住牙,他以为自己开口一定会发出狼狈的呜咽,实际上倾泻的怒火一息间便灌满整个屋子。
“别这样叫我!”
他说完这句话时几乎喘不上气,头晕得眼前黑成一片。
孟是妆胡乱扯开自己的上衣,旧衣下是根根分明的骨。
他话里的不甘和怨恨不知是冲谁:“你看看我身上有几两肉,分得到这儿吗!”
随着他发泄的话落下,满室留下难以忍受的安静。
老居被这一通话吼得发愣。
应是发泄过,孟是妆心里郁气散了许多,他的视线逐渐恢复,看见同自己几臂之遥的老居欲言又止,面上带着小心翼翼和愧疚。
孟是妆心里那团火突然缩了回去,余下些许悔意。
他动了动嘴,各色情绪流过胸膛,却像突然哑了一样。
孟是妆低着头进了里屋,翻出自己粗略削过的一指长细木棍。他塞好布条,解下自己松垮的头绳在腰间缠紧,然后用木棍把头发挽起一半。
见他又要出去,老居还是没压下嘴里的话。
“把剑抱上。”
孟是妆侧眼盯着素剑,真恨不得抱着这把剑投炉。
两人无声无息对峙片刻,孟是妆干瘦的胸膛用力起伏几下,弯腰抱起剑走了。
见孟是妆离开,老居弯下腰撕心裂肺地咳起来,肋前的陈年刀伤放肆作痛,他又挪回里屋,静静地望着别在墙上的两柄锈刀出神。
这边,孟是妆抱剑刚走几步,眼前就又花起来。他停下步子,把剑靠在腿边,用力勒紧了腰间的发绳。
耳畔嗡鸣不止,他回忆不起来今天已抱着剑走过了哪些地方。
晌午的光有点烈,他眯着眼看不清前方的路。
孟是妆一手搭在剑柄上,他想去后厨偷一点东西。
还没想好怎么过去,他手里的剑便被人一下踹出去。
孟是妆猛然睁大眼抬头,老扈正背着光看他,面上随时要发怒的样子。
他摇摇晃晃后退一步。
老扈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道:“成日只知道抱着这把剑,这把剑会害了你!”
他眼底深藏着饱经风霜的痛惜和害怕,心间翻涌的情绪分毫不差地表露在脸上。孟是妆被震得脊背都僵住了,若放在平日,他一定装出那副多稀罕“素剑”的样子,梗着脖子反驳自己要练“素剑诀”。
但现在,饥饿和再度席卷上来的怨气早打散了他还有理智的三魂六魄。
于是他扯出一个笑,不阴不阳回道:“原来是剑害我。”
老扈一听此话,两眉竖起,脚尖抵住落在地上的素剑,翻掌提起剑,又捞过孟是妆的肩膀。
孟是妆左肩生疼,这招老扈对他做过数次,无非是用剑架住他两臂。他在心中默演许久自己挣扎反击的动作,从前总是会忍住,今日气却已经冲到了颅顶。
他肩朝后使劲一缩,以老扈的手掌为支点,稳住了自己的身形以后,没被压制的那只手向上托住剑鞘,掌根先是向上一滑,一道“啵”轻响后,又朝外把剑鞘推出去了。
“素剑”白亮的剑身逼得老扈眨了一下眼,待他再睁开时,便看见孟是妆不管不顾地往剑上撞。
因姿势的缘故,为防真伤到孟是妆,他只能重复孟是妆方才的动作,握住剑柄把剑从两人中间推出去。
剑同剑鞘“哐当”落地。
老扈掣住孟是妆的那只手纹丝不动,这躯体仿佛“骨头架子”,硌得他掌心发酸。
他盯着孟是妆的脸。
这张脸上的神色他太熟悉了,不是普通少年人那种比武斗勇的不服气,而是深切的仇恨。
老扈的气息乱起来。他觉得自己像是看到了一个模子的木雕,这个木雕和上一个一样,用同样的身世、血泪、经历,正一笔一划原封不动地刻出一个残忍的恶鬼。
三代人的恩怨养出了现在的孟是妆,下一个又会是谁?
孟是妆正欲奋力甩开老扈的手,老扈却自己松开了。
他面上厉色已消。
“上回教你的招式,看来你是有记在心里。”
老扈将素剑捡好,并不递还给孟是妆,只从怀里掏出个深蓝色的包裹,轻轻搁在孟是妆的脚边。
他面无表情。
“你要想明白,别人怎么对你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自己能不能清楚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他深深看孟是妆一眼:“他人随意在你身上划的刀子都能改变你的样子,你便无异于行尸走肉了。”
孟是妆满心激愤,听他的话连冷笑都发不出。
老扈拿着剑走得很快。
孟是妆看不见老扈的影子以后,蹲下摸开那个深蓝色的包袱。
里面是几个有些发硬的馒头、一袋小米,还有一包药。
他喉头滚动几下,把包袱揣进怀里,又走回可居。
素山堂。
老扈带着素剑走进来的时候,罗舜还在和其他各堂主议事。
众人见老扈疾步进来,脸上的笑下意识已落了一半,再看他提着素剑,剩的那一半笑也换成了惶惶不安。前边的人去觑罗舜的脸色,却没看出什么端倪。
但这不妨碍他们心里打起鼓。
现在的掌门可不是好相与的角色,说是阴晴不定都抬举了。更何况是遇上“素剑”的事,现在温雅含笑保不准是风雨前兆。
扈堂主又是个软硬都吃不懂的棒槌。
坐着的堂主们彼此打着眼色,都在想要怎么远离是非之地。
好在,老扈提前开了口:“诸位都先出去罢,我同掌门有些话要说。”
其余人纷纷松了一口气,朝罗舜和老扈作揖离去。
紫金堂堂主离去前又回头看了一眼,罗舜还是八风不动地坐着,正颇为悠哉地吹着茶,主座之后,上一任掌门的画像挂着。
他抚着自己的胡子,迈步出去。
素山堂中栽了大片木槿,此时簌簌地落着。他叹了口气,不再多看。
堂内,老扈单刀直入:“放他们下山去。”
罗舜眼角弯着,目光牢牢锁在素剑上:“可以。”
他身穿红袍,面相十分阴柔,眉长眼细,说话的腔调又细又柔,带着一股婉转的阴森。
有前车之鉴在,老扈再道:“放他们活着下山去。”
罗舜慢慢扬起笑:“这得凭他们的本事。”
老扈咬着牙:“罗舜!”
罗舜一点不怕他冷脸:“师父,您教过我的,什么都需要代价。”
他尖锐的眼神在老扈的心上狠狠剜了一下,老扈肩背一塌,眼神飘到了堂中的画像上,大弟子干净的笑照在他眼里。
老扈声色哑下去:“他们付出过代价了。”
“害你们父母、折磨你师兄、欺辱你的人都已经死了。十三年前,你答应放老居和那个孩子下山,老居没敌过几大堂主的围剿,经脉内力废了七成,断断续续病了这么多年。山下也不太平,他们下山,可能也活不了多久。”
罗舜轻一点头,“那就死在山上。”
他拂袖站起来:“我可以不计前嫌替他们收尸。”
老扈双目赤红:“当年叛变的人全都死了,你为什么一定不肯放过最后两个只是有渊源的人?老居什么都没做,孟是妆那时刚刚出生。”
议事厅里窗扇大开,外头的风带着木槿花瓣掠进堂内,两人相对而立,中间只余沉默的风声。
罗舜的视线从花上移到画像上,心底的不甘一点儿未散,疯狂和偏执尽数溢出来。
罗舜道:“师父,您当初也是这么求他们的,为什么他们没有收手?”
老扈说不出话。
“师父,您是大善人,可以忘记自己吃过的苦、忘记师兄的死、忘记我受过的罪,如今去做仇人的救世主。”
罗舜一字一句都带着刻薄,“可我忘不了。”
老扈攥着素剑,“没有人会忘,那些人死时我亦没手软。可老居和孟是妆没做错什么。”
他讲话向来直白,说不来什么巧语,只能颠三倒四地重复自己念头。
罗舜从来听不进他的话,他的眼神又钉在素剑上。
这把剑还是和当年一样。
剑鞘上镌刻着数道碧波纹,纹路凹陷处因沾染过血污,早已生锈发黑,但剑身一定崭新如故。
看过去鞘口与剑柄严丝合缝地搭在一起,可罗舜知道,鞘口处的暗扣损坏许久,若不掰开暗扣,是绝拔不出剑的。
他在老扈一声高过一声的发问里不耐闭上眼。
只这一个短短闭眼的瞬间,他回忆着剑锋的颜色。
是最利落的鲜红色。
能在他磕头的时候——一下,就能在人的脸上雕出一朵精致的花。
“——别哭。”
有道叹息窜进他耳朵里。
罗舜下意识扯起一抹僵硬的笑,双目里的瞳仁紧紧缩着,分毫不敢颤动。
接着,老扈的声音强硬地挤走了他的回忆。
罗舜立马被拉回现在。
他慢慢回过神,老扈正同他下最后通牒:“下月十五我下山办事,会把他们二人一起带走。”
罗舜吐出一口气,扬起个不算自然的笑。
“他们什么也没做错,所以要被放过,对吗?”
老扈声如钟:“对。”
罗舜对上老扈的眼睛:“好。”
“您要记住今日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