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自从沧凌城第一次见面后,朗月和芍七还未再去过萧喜“请巫”的那块地方。
如今完成了之前商议过的事情,他们二人才再次踏足此地,本想把搜集到的消息和统计好的名单送到萧喜手里,到了地方后却发现萧喜去了陈府还未回来。
天幕早已落下,在远处看,星星点点的火烛燃起,将不远处沧凌城的繁华地带照得亮如白昼,今时今夜,月与灯如旧。
芍七一旦入夜头痛之症就愈发严重,所以没过多久就钻回了剑身,凝神修养。
夜下月光如瀑,照得人如画。
朗月见屋子里无灯火亮起,就以为屋子里一个人也不在,他推门步入,挽起袖子卷起一撮灯草,那火折子一吹,灯草就着上面的火亮起,屋内登时亮堂起来,灯影之下掩去窗外投来的清冷月光,凉凉的夜风将灯火吹得左右摇摆,灯火照得人影绰绰。
朗月前头还摆着一张古色古香的屏风,得了灯火照应后原本浆色的屏风上罩上了一层薄雾般的昏黄色,同时屋子里许多物件的黑色影子也斜斜地打在了上头。
此时屏风后却走来一个人,是那个叫做卿卿的药童。
不知是否错觉,朗月好像没有在屏风的另一头看见卿卿的影子,不然以他的性子,不会对此人的举动毫无察觉......不仅如此,这个药童走路是完全没有声音的,像是飘着出来的,这种地步不说是才十一二岁的童子,就连朗月都做不到。但是......
卿卿的忽然出现让本就性子沉稳冷静的朗月都为之心头一颤,诡异的气氛叫朗月对这个药童多上了一份心。
“萧姑娘还未回来,公子且耐心等一等。”卿卿淡淡道,语气里毫无感**彩,而正因如此,这过于平静的性子在这个孩子的身上显得格外违和,甚至还有些怪异。
朗月想起刚刚的疑虑便想在地上找到这个药童的影子,此时卿卿却又忽然转过身来,不知是不是面对灯光的原因,他的“影子”被匿在后面黑黝黝的一片里,让人看不得,所以他究竟有没有影子还不得而知。
卿卿垂着眸光,好像是在看什么东西,开口平平静静地对朗月道:“公子身上这块玉甚好。”
朗月闻言循着对方的目光看向自己腰间垂着的玉坠,这块玉质地白润地不似凡玉,在微弱如萤火的灯下都能闪着光润流转的玉光。
玉石背后刻了“昭玉”二字,小时候就一直配在身上,记得很久以前父亲和母亲对他说过,这块玉是自他襁褓中发现的,那时候还是婴孩儿的他手里紧紧攥着这块玉石。再者,裴氏一直有以“佩玉”为尊的信仰,所以爹娘一直相信这块玉石是他的“本命”。
父亲身死......母亲离别后,这块玉石就成了他勾起回忆的导火索,也是他与“裴氏”唯一剩下的联系。
朗月眸光动了动,似是在思索什么,但一句话都没有说。
“你这块玉是独一无二的,但我以前好像见过。”未等朗月反应,卿卿又开始自顾自地说道。
为什么这个奇怪的药童一眼便盯上自己的这块玉石?还会说这些怪异难懂的话?朗月蹙起眉头。
“为什么你一直都只佩这块玉?如此难见的宝贝一直佩着,容易损了。”卿卿又道。
“在我幼时家中一直都有崇玉的传统,一人一生只配一块玉,从不离身。”朗月终于开口说了话。
卿卿做出思考的模样,然后开始笑道:“真巧,我也是。”
然而这个笑容出现在孩童稚嫩的面庞上却格外诡异,让朗月差点起上鸡皮疙瘩。
朗月盯住卿卿的腰间,发现他身上也有一条系着璎珞的玉扣,但扣上却没有悬玉。
“但你的玉扣上却无玉。”
“因为我的玉丢了。”卿卿答道。
“对了,你今年多大了?”卿卿忽地话题一转,童声里却毫无童真。
朗月早已察觉到了不对劲儿,不想继续再说下去。
“你不想说?还是......你不愿?”却未想,卿卿还在追问。
“十七。”
“是吗......已经这么大了......”卿卿闻言嘀嘀咕咕了一句。
“也是,十二年了......该是这么大的。”他的语气略显怅然。
卿卿又定睛看向朗月,口中念念有词着:“像......真像啊......”
“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埋伏在我和萧喜身边,你,究竟有什么目的?”朗月终于起了冷意,风行术下他卷起风浪以瞬间之势跨越空旷,待风息之时,他手中的剑身早已落下,剑气逼人之处,卿卿仅仅距此分毫。
但让朗月意想不到的是,黑柄剑真身连同剑灵裹挟的层层剑气却伤不得对方半分......
“你......”朗月声线微虚,不知不觉间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
剑气所伤之处,妖物都不得闪避,更何况是人?可是眼前这个药童却完好无损......他没有妖气,不是妖物,更不可能是普通的凡人。
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神鬼。
朗月逼近他之后才发现他身上一股弥漫着极为强烈死气,犹如死物......那就只能是鬼物了!但既是鬼怪,那也应该是飘渺不可见的魂魄状,但眼前的药童却有实体,难道真的是如同志怪古籍中所言是鬼怪附身?
他眸光垂落至地,纵使再怎么捕捉,也寻不到他的影子。
这个世上......居然真的有鬼怪神魔!那为什么之前却无法察觉?甚至是同他朝夕相处的萧喜都没有察觉到半分?这究竟是什么东西?朗月只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混乱地不可言喻。
朗月在抬首的那一瞬刚好与卿卿的黯淡的眸光对上,卿卿对他莞尔一笑:“我的玉没了,所以你的玉先归我了。”
于是卿卿趁朗月失魂之时巧妙地朝他腰间探手而去,饶是朗月再怎么身姿敏捷也很难直接忽视掉自己和卿卿的体型差,卿卿正是靠此顺利从朗月手臂下方绕去。加上朗月的法术和剑气几乎无法伤及到他,所以他很快就将朗月腰间的玉石夺走了去。
几个回合下来,卿卿并未受什么影响,但朗月却看起来不容乐观,本就奔波了一天的他在此时更容易体力不支,更何况对手还如此棘手。
他对卿卿如谜的身份不知,所以在无知应战下他无疑是处于劣势的,而且他能感觉到这个附在卿卿身上的鬼魂是个十分强大的存在,与其交手败阵下来除了以上几个原因,还有一个原因是因为对方经验十分老道,像是练武的老手,也像是战场上冲锋陷阵的力将。
“还给我。”朗月再怎么体力不支还是尽可能地保持着自己体立如玉的身姿,清冷的声线在此时更是落上了几层严霜。
“若你能把我的玉找到,我就还给你。”
卿卿轻笑了一声,手上还左右晃着刚从朗月腰间夺去的玉扣,十分招摇,极有讽刺和挑衅的意味。
此时卿卿忽地下腰,腰身伏下,一只腿顺其自然地抵着地面朝前划去,腿脚的利索挂起地面上的尘土。
猝不及防之下朗月只好下意识地纵身一跃,但由于他的心中还存着紧张,所以只顾着抵御并没有来得及抓住机会朝对方杀去。等他回神之时,卿卿正手中卷起阵阵阴风,将屋子里唯一的灯源鼓灭,朗月落地之时见周身漆黑一片全然不见对方踪影。
朗月一直不敢掉以轻心,他犟着疲惫的身体在晦暗无比的密封恐惧内时刻保持警惕,半点精神劲儿都不肯松下。
但无论他多么警惕,他都无法感知到对方具体的气息,也真是这瞬息万变、飘渺无常的朦胧感叫朗月心中波澜四起,此刻他才明白常常被师父挂在嘴边的那句话——原来未知才是人心最畏惧的事物。
朗月举剑四望时,时间也如水流逝着。
不知到底过了多久,他的额角早被汗水打湿,几颗豆大的汗珠正顺着他前额的几缕发丝滴落不止,冷风拂来时掀起一波全身的冷意,他不禁打了个寒噤。
此刻屋门又敞开了,朗月僵在原地,他只见门外有个提着风灯的人影正朝里走来。他本欲提剑朝前劈去,但由于今日过于吃劲儿的精神,他于半途中忽地晕了过去。
......
他做了个梦,明明看起来很漫长......但却极易转身而逝......最后一刻,朦朦胧胧间忽然刮起一阵强风,所有的事物都被强风吹得扭曲起来,最后卷成了一个巨大无比的深渊,他被回忆的深渊隔绝在外头,越来越远,越来越看不真切,叫他抓不住梦中随风而逝的人和事物。
昨夜卿卿窃玉之行显然再次勾起了朗月记忆深处的伤痛,使他在梦境中极度放大了玉石的存在感,更是在梦境中将现实中发生过的事实歪曲地偏离了轨道——
梦中窃玉的并不是卿卿,而是他熟悉的娘亲。
多少年的光阴迷糊岁月,娘亲的面目被虚虚实实的记忆模糊得早已看不清。
梦中,娘亲和他再次回到了无数年前的仙机门,雨淅淅沥沥地滴落在空阶上,墙缝的空槽里满是溢出来的水流......周身满是雨水扑腾的动静和腥气的气味。
娘亲把年幼的朗月交给了门主,并从朗月的腰间狠狠地扯下了那块玉石,对他冷言冷语:“从此以后,你再不是我的儿子了!”
“不......不要!”朗月难以挣脱紧紧握住他的门主的手,望着娘亲离去的背影,泪流满面地哽咽不止。
“娘......还给我......把它还给我!”
朗月猛然惊醒,发现自己早已挣脱了悲苦的梦境,恍惚之间,他觉得自己的灵魂好似被剥离出了躯体,险些分不清是是非非。
“哟,你还会说梦话呢!”萧喜见他还是半睡半醒的迷糊模样,便想着出言调侃调侃他。
“梦话?”
朗月拖着还微微酸痛的双臂撑着自己坐了起来,背刚好倚靠着床,他循着萧喜的声音,疑惑地转过头去。
如今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外头的阳光十分明媚,照的四处都是暖洋洋的。一些日光从敞开了的窗子上铺散开来,朗月刚刚睁眼还有些不适应,他对着光源眯了眯眼,直到刚好看清站在窗旁的萧喜。
“嗯哼,就是类似于......‘啊啊啊啊,把它还给我,把它还给我之类的’......怎么的,你梦见你被人劫了?”萧喜说话时中间还夹了尖起嗓子装模作样的一段儿,格外像在外叫卖的老嬷子,听起来十分滑稽。
“昂......是劫财还是劫色啊?”萧喜又道,笑得十分轻浮,活像是在调戏哪家的小媳妇儿一样。
朗月对此神情上肃然了几分,加上他本就白皙的皮肤在阳光的曝光下显着不正常的白,就看起来面色更加不好了。
“咳,稍微添油加醋了一下而已,你别在意啊,没影响你形象!真的!”
萧喜看着朗月这副像是吃了屎似的表情,莫名觉着背后凉飕飕的,她不自然地搓了搓鼻子,换个口措辞。
朗月没在打算理会萧喜,他回过头来坐在床上四处打量了一下,发现黑柄剑刚好摆在床沿,他敲了敲剑柄,低声唤了唤“芍七”,却久久没有反应。
“你有没有看到芍七?”朗月问萧喜。
“说到这个,我还差点儿忘了!”
没等朗月反应过来,萧喜就操着一口大嗓门,朝门外吼去:“喂,大傻个儿你属龟的吧!你家小公子都醒了,怎么还没熬好!”
这大嗓门如此猝不及防,把此时心如止水的朗月都被震慑了几分。
“妈的!马上就好了!”芍七不知搁那处吆喝了一声,语气十分暴躁。
“他去干什么了?”朗月不解地问道。
“哦,给你熬药啊。”萧喜不以为然地接道。
“他怎么会熬药?!”
“所以才没办法啊!本来我说我给你去熬的,结果这傻大个儿一听就炸了,说什么都不肯让我去,怕我给你投毒!结果现在自个儿在那琢磨得厉害。”萧喜话中尽显无奈。
朗月闻言怔了怔,后来又莫名觉得好笑,也同样觉得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