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入夜时,牢中昏暗,有人点起烛灯,那一角瞬间亮起微光。
刚刚交接完毕,牢中只余下几人看守。上官们都下职回家,此刻,看守牢房的差役正在吃酒划拳。
人声入耳,阿幼靠在牢门边,听到有人说:“我刚从外面回来,听说一件事,你们可听说了?”
牢头坐在长凳上,一只脚踩着凳缘,手中端着酒碗,正要喝下,闻此言,不解地问:“啥事儿?”
一阵酒碗碰撞声后,阿幼听到那人说:“原本还以为沈少卿有什么高招,能叫凶犯自投罗网,原来不过是叫人假扮成新娘从密林中经过……”
方才他经过院子,见院子里停着一顶大红花轿,一打听才知,沈昭要差役假扮成新娘坐进花轿,其余差役便伪装成迎亲的队伍,往凶案发生的密林去。
前三起案子,死者皆为那新婚之日坐于花轿中的新娘,因异地婚嫁,吉时又在日落之后,因此便有接亲的队伍,于夜间经过那处密林。
“那凶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杀人,却能不留痕迹,定然有些手段,这花轿里的新娘是真是假,还能看不出么?想必今夜几位大人定然要一无所获了。”
牢头半玩笑,半训斥道:“你说这话,当心传进大人们耳中,到时该问罪于你。”
差役笑了笑,道:“我也就敢在您老面前说说……”他眼神一瞟,对其余差役道:“都是自家兄弟,可不兴背后告状的。”
酒菜摆了满满一桌,酒碗碰撞作响,其间夹杂着牢房里传来的微弱呼喊声。
“你瞧瞧去!”牢头推了一把身边的差役,示意他过去。
差役不耐烦的起身,来到阿幼身边,呵斥道:“喊什么喊!”
阿幼靠在最里侧的墙边,抬起头来,有气无力地说:“差爷,小人想通了,愿意认罪,劳您将那供词取来,现下便签字画押。”
这几人受刑之时,他就在场,知晓眼下这人骨头硬的很,要他招认不易,此刻,若他真能画了押,在唐司直面前岂非是大功一件。
“等着。”差役马不停蹄地去刑房取供状与笔墨。
堂中,几杯烈酒下肚,牢头和其余几个差役有些醉了,趴在桌上昏昏欲睡。
差役越过他们,到牢房前,隔着牢门将那供状递了进去。
阿幼垂眸看着,却一动不动,也不尝试抬手去接,她离牢门处有些距离,若不移到牢门前,定然接不住这供词。
差役不悦地催促道:“快些!”
阿幼试图起身,身子还没撑起来,却又猛然卸了力,她一脸无奈地看向差役,说:“差爷,您也看到了,小人伤重,起不来身,劳烦您将供词送进来。”
差役犹豫了片刻,还是取锁开了牢门。
供词被递到面前,阿幼靠坐在墙边,她用力地抬手去接,动作却十分缓慢。
酒桌上,不只是谁碰倒了酒坛,坛子滚落,重重砸在地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被响声猛然惊到,差役转头朝那处望去。然而,下一刻手腕忽然被人抓住,还未来得及反应,那人猛然用力,差役脚步踉跄,最终没站稳,一头栽了下去。
阿幼翻身而起,膝盖抵住差役的背部,他的双臂被她紧紧压在身后,动弹不得,差役张口要喊,忽然后脑一痛,紧接着意识模糊起来……
打晕差役,阿幼丢掉手中的石块,剥下他的衣服自己换上,出了牢房便将门重新锁好。
余伯和刘生被关在另一间牢房,阿幼找到他们时,余伯已经醒了,他虚弱地躺在地上,刘生端了水喂他,却怎么也喂不进去。
“差爷,草民都招认了,您就放过草民吧……”刘生见到有差役来,害怕地跪在地上求饶。
阿幼没空理他,自顾自地拿着一串钥匙挨个尝试,连试五把,却仍旧打不开牢房门。
余伯当先发现了她,“阿幼,阿幼……”
听了这话,刘生才敢抬起头,“陈阿幼,快快,快救我们出去!”
阿幼做了个禁声的动作,示意他不要出声,免得把堂中的差役引过来。
她手中未停,几乎要将钥匙都试了个遍,却仍旧打不开这一间牢房门。
余伯虚弱地劝她道:“孩子,你自己逃吧,不用管我们……”
阿幼抬眸看向余伯,眼下看来,定然救不出他们了。
即便打开了牢房门,以余伯此刻虚弱的模样,他们要避开官差逃出去,难如登天。
刘生见她似有动摇,急忙丢下余伯,两步到牢门边,紧紧抓着阿幼的衣角,“不行,你不能自己跑了,得救我,求你了,看在咱们一路同行的份儿上,救救我吧……”
堂中传来响动,似是有差役醒了过来。
她虽侥幸打晕了那个差役,可此刻身上有伤,手无寸铁,若是再不离开,等闹出动静,来的人多了,她未必能全身而退。
阿幼当机立断,转身要走,刘生仍旧拽着她的衣角不肯松手。
“我再想法子救你们便是。”
“不行,你逃出去,哪里还会管我们?”他死活不松手。
阿幼急了,一把拽住他的衣领,威胁道:“松手。”
刘生张口要喊,谁知面前人似有预料一般,一把掐住他的脖颈,力道之大,刘生险些以为自己要被她掐死,根本顾不上再扯她衣角。
“你敢喊的话,我死之前一定先杀了你。”她语气凛冽,面露凶光,吓的刘生愣神,再不敢说出一句话。
阿幼快步离开,她低着头行至堂中,忽而被人叫住。
“你……”牢头打了个酒隔,口齿不清地说:“酒不够喝,再买些酒来。”
阿幼侧着头,将身子置于烛光暗处,沉声说:“是。”
等出了牢狱,她却没有着急离开,在她看来,救人的关键还在这案子。
即便她想法子救出余伯和刘生,可一日不查出真凶,那些官差便会继续抓无辜之人严刑审问,为今之计,只有早日揪出真凶,才不会再有无辜之人遭受牵连。
思及方才牢中差役所说的花轿,阿幼四下寻找,终于在一处屋子前找到了那顶花轿,周遭无人,花轿前的屋子里放着红色喜服……
“也不知今日怎就吃坏了肚,这下怕是要耽误时辰了吧。”
“咱们快着些。”
差役推门一看,屋内无人,床上的喜服也不见了踪影。
另一个差役掀开轿帘,只见里面赫然坐着一个新娘,他挠了挠脑袋,自言自语道:“这么快就扮上了?”
轿中人并未出声,差役好奇地伸手,想要掀开那红盖头查看,身后人却催促道:“扮好了就快些找人来抬轿,莫再耽搁,否则大人怪罪下来,咱们吃不了兜着走。”
那人当即收手,放了轿帘。
花轿被抬走不久,又匆匆跑来一人,他看着空空如也的院子,推开门时,屋子里也是空荡荡的,仿佛见着了鬼一般,自言自语地问道:“就上个茅房的功夫,都哪儿去了?”
……
花轿之中,阿幼身着大红色的喜服。
喜服是用极为艳丽的绸缎制成,颜色红得似火,仿佛能灼伤双眼。衣料上绣着精美的凤凰展翅图,一针一线都绣得极为细致。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身上这一身华丽的衣裳,不禁轻轻叹了口气,心中暗自思忖,都多少年未曾穿过女子的衣物了……
本为女子,只因阿幼自小跟着爹爹陈铎行走江湖,有诸多不便之处,所以总是作男子装扮。久而久之,连她都快忘记自己本是女儿身。
她一只手轻轻撩起花轿的帘子,四下张望,看似只是好奇,实则是在熟悉周遭环境,做好准备,以便随时应对突如其来的情况。
迎亲的队伍缓缓地进入了一处密林。
深夜,密林似被一层薄纱笼罩,雾气渐渐弥漫开来,丝丝缕缕地缠绕在树木之间。
周遭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唯能看见那隐约的灯火,在雾气中闪着微弱的光。
不知何处传来“哗啦”一声异响,仿若平地惊雷,惊得那林子里的飞鸟扑棱棱振翅而起,一时间鸟啼声乱作一团。
刹那间,微光湮灭,黑暗如同潮水般汹涌而至,将一切都吞噬其中。
轿子“砰”的一声猛然着地,毫无防备的阿幼向前一冲,额头重重地撞在了横木之上,疼得她眼冒金星。
迎亲的喜乐骤听,杂乱的声响交织在耳边,仿若恐怖的葬曲。
胆小的差役惊恐地大喊着“救命”,他们像没头的苍蝇一般四处逃窜。略胆大些的,则大喊着“捉拿凶犯”,可声音中却也透着几分紧张。
兵器相互碰撞,声音在耳边“铛铛”作响,为这黑暗增添几分肃杀。
阿幼皱眉,抬手揉着被撞得生疼的额头,只听声音便知外面已经乱作一团。
恰在此时,一股浓烈的花香幽幽飘来。那香气馥郁得近乎刺鼻,阿幼心中“咯噔”一下,这味道甚是熟悉。她秀眉微蹙,努力在记忆中搜寻,却一时想不起来。
待她反应过来时,却已然来不及了……
此香名为醉花阴,是一种极为阴毒的催情迷药。阿幼少时,曾在一位伯伯那里偶然闻到过,只轻轻嗅了那一下,便觉一股热流在体内乱窜,如同□□焚身一般难受。那时她整整在凉水里泡了一夜,才勉强清醒过来。
此刻,燥热升腾,阿幼脸颊浮起红晕,仿佛置身于熊熊烈火之中。那股热意从心底蔓延至全身,她的眼神开始变得迷离,嘴唇微微颤抖着。
这样下去不行,来者定是用毒高手,就算不被人玷污,自己也会因中毒力竭而亡。
阿幼咬了咬牙,眼中闪过一丝决然。自腰间摸出一把匕首,匕首的刀刃十分锋利,月色映照下闪烁着幽冷的光。
她深吸一口气,一咬牙,将匕首在小臂上用力划出一道口子。
刹那间,鲜血如同泉涌,顺着她纤细的小臂缓缓滴落,不多时便浸湿了半个袖子。
疼痛可以使她保持清醒,她疼得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紧咬下唇,绞尽脑汁地想如何解毒。
忽而,嘈杂声中,一阵阴冷的笑声幽幽传来,那笑声仿若来自九幽地狱,令人毛骨悚然。
紧接着,一只苍白的手伸进娇帘,那手上的皮肤白得近乎透明,青色的血管如同藤蔓般蜿蜒其上。那只手缓缓掀开帘子,阿幼抬眸,正对上一个恐怖的面具。
那面具上的五官扭曲变形,一双黑洞洞的眼眶恰似深渊。
……
“少卿大人,人不见了!”
沈昭的侍卫安澜急忙查看了花轿,果然,里面早已空空如也,他们全程盯着,可方才动乱来的突然,一晃神的功夫,人就不见了。
唐弈刻意出门晚了会儿,直到此刻才带着人匆匆赶来,只见沈昭缓缓放下稻草人,冷峻的面容上并无太多惊讶之色,似是早已料到会如此。
见到这些稻草人时,沈昭恍然大悟,想通了那凶手为何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劫走新娘。所凭借的不过就是这些看似不起眼的稻草人。
这林子本就透着一股诡异,月黑风高之夜,浓重的雾气像一层厚厚的棉絮,弥漫在林子间,模糊了众人视线。
凶手只需提前在此林子里设下机关,待迎亲的队伍行至此处,便悄悄放下机关。
在这黑暗与浓雾的双重遮蔽下,根本难以分清来者是人还是其他什么东西,胆小者受惊喊叫,自乱阵脚,略胆大些的就会先入为主地以为来者皆是凶手。
如此这般,凶手再趁乱将轿中新娘劫走走,简直就如同探囊取物一样容易。
唐弈掀开轿帘,在轿中摸索,却触及到一片湿润,他收了手,借着火把,却看见半个手掌都被染红。
在鼻边嗅了嗅,方道:“少卿大人,轿子里有血。”
沈昭行至轿前,唐弈举着火把照亮轿内。
轿底果然有一滩血迹,是才留下的,还新鲜着。
沈昭剑眉微挑,目光清冷地看向安澜,问道:“本官让你在嫁衣上做的手脚可做了?”。
安澜牵着一只黑犬,那黑犬浑身的毛发油光发亮,犹如黑色的绸缎一般,只是眼神中透着一股凶狠劲儿。
他点了点头,而后大步走过来,恭敬地回道:“放心吧大人……”
说罢,从胸口掏出一个精致的香袋,那香袋上绣着复杂的花纹,隐隐散发着一股独特的香气。他将香袋凑近那黑犬的鼻子,让黑犬用力嗅了嗅。
那黑犬得到指令,仿若离弦之箭,“嗖”的一下飞奔出去。它身姿矫健,四爪在地上扬起些许尘土,不多时,便在一处极为隐秘的地方找到了被丢下的喜服。
可惜,却始终不见半个人影,喜服上亦有血迹,与轿中的血迹恰好对应上。
沈昭心中一紧,心中暗忖:莫非人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已经遇害了?
这念头一冒出来,他的脸色越发冷峻,立即大声下令道:“找!就算把这片林子翻个底朝天,也要把人找到……”
不多时,几个衙役押着三个人匆匆赶来,“大人,他们三个被绑在林子里,不知是做什么的……”
沈昭抬眸望去,只见那三人模样各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