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已是盛夏时节,晚香楼外蝉鸣声起。
最近这段时日,林玥珊每日里除了练琴外,隐娘并未安排她其他事情,日子也算过得逍遥自在。正当她以为逃过接客之事时,周昭裴又来了。
隐娘说,周将军是咱们晚香楼得罪不起的贵人。这分明在说,你是逃不掉的。
逃不掉只能应战,这是她在山庄就学会的生存技能。
她坐在铜镜前,望着镜子里粉黛浓重的自己,眼中渐渐酸涩了起来。
那日半夜与隐娘的彻谈,所有的坦诚倾吐,想来不过是她拼尽全力也未能如愿的终场。
侍女迎她去见客,她连忙抹去眼泪,绝不在人前流露出半分软弱。
待她行至天字二号房时,见周昭裴早已在房中烹了茶,茶香满屋。
她微愣,随即脱口低呼,“周公子……”
周昭裴上前一把将她稳稳扶起,神色却惊愣住了,“隐珊今日如月上仙子,美极了!”
“多谢公子夸赞。”林玥姗轻抿了唇,微笑以对。
“我还以为,经过上次的事情,姑娘是不肯再见我了。”周昭裴朗声笑道。
“公子见笑了,风月之人哪有资格说不见贵客的道理。”林玥姗垂眸,嘴角噙起一丝轻笑。
周昭裴大笑,招呼她落座,拎起炉上的茶壶,替她浅浅斟上一杯茶,“喝酒误事,今日改为喝茶,我以茶代酒,为上次鲁莽之事给姑娘赔不是。”说完,他端起茶盏一饮而尽。
他放下茶盏,见林玥珊未做声,又柔声道:“今日来,就想跟姑娘话话家常,姑娘不必拘束。”
“公子请便。”林玥姗端起茶盏轻嗅,茶香入鼻,人随之放松了下来。
周昭裴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几分好奇,轻声问道:“姑娘是哪里人士?”
林玥姗抬眸看向他,不卑不亢地回应道:“我是百里府的。”
周昭裴听闻,眼中的疑惑更甚了几分,眼前女子周身散发出的气质高雅脱俗,全然不像是出身烟柳之地的女子。他不解追问道:“姑娘气质不凡,不像出自烟柳之地,怎会在此营生?”
林玥姗静静阖上双眼,恍惚间,又想起父母惨死那日,她脸色憔悴如人偶般,茫然无措地睁开双眼,微微喘息道:“我自幼父母双亡,流落到此地,幸得楼主相助,勉强为生。”
周昭裴盯她看了半晌,心中竟酸楚无比,“看来我与姑娘同是天涯沦落人啊!”
林玥珊怔怔抬头,直直地望向他。
周昭裴被她这般目光看的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地清了清嗓子,缓缓开口道:“我年幼时,父母便都不在了,那时日子过得苦,常常三餐不济,还总是被旁人欺凌。”
林玥姗听着,眼神有些空洞,连声音都变得轻飘飘地,“看公子这般身形,可不像是被人欺凌之人。”
周昭裴微微挑眉,来了兴致,打趣般问道:“哦?那依姑娘所见,我像什么样的人呢?”
“像是欺凌他人之人。”林玥姗“扑哧”一声笑道。
周昭裴正在喝茶,随后转头轻咳了一声,继而畅快地大笑了起来。
“哦?是吗?你别看我如今这副身强体壮的模样,想当年,因为常常吃不饱肚子,整个人看上去羸弱不堪。后来呀,幸得养父收留,不然的话,我恐怕早就饿死在街头了。”提及养父,周昭裴的心底不禁泛起一阵悲伤,可他还是强撑着笑意说道,“吃过生活苦的人,最是懂得生活的艰辛,又怎会去欺凌他人呢?”
“公子倒是遇到好人了。”林玥姗微微垂眸,轻声喃喃,那话语里似带着几分感慨,又似有些许羡慕之意。
“是啊!养父是军中之人,见我孤苦伶仃,便收留了我,后来还带着我一同从军打仗。一路走来虽万分凶险,但也安然度过。”周昭裴紧抿双唇,双眸中带有晶亮。
“所遇之人皆善辈,隐珊甚是羡慕公子。”林玥姗静静地盯着炉中那肆意乱窜的火苗,心底那股酸楚也随之乱窜。
提及已故之人,周昭裴的情绪也变得郁郁寡欢起来,他下意识地伸手拿起茶盏,却又缓缓放下,像是在斟酌着什么,犹豫了好一会儿,终是开口问道:“姑娘这般感慨,是遇到不好的人了吗?”
林玥珊淡淡道:“我就没有将军这般幸运了。”
“为何这样说?”周昭裴又问道。
“年少时,我的父母被人残忍杀害,妹妹又跟我走失了。虽说幸得大伯父家收留,可他们待我苛刻,我好似一直生活在深渊中。”她不由低下头去,鼻尖一阵发酸,眼眶也微微泛红,可她强忍着,并未让那蓄满眼眶的泪水落下。
“那后来呢?怎会来到此处?”周昭裴眉头紧蹙,忍不住追问。他实在想知道,眼前这个让人心疼的女子,究竟经历了怎样曲折过往,才会出现在这晚香楼之中。
“后来,为了查明父母死因,辗转来到此处。”
夜静了下来,微风徐徐,吹散了白日里的暑气。林玥姗静静地坐在那儿,摆动着手中那把绘着石榴花图、有着玳瑁柄的团扇,就这般,不轻不重地扇动着,渐渐沉入自己的思绪之中。
“原来姑娘竟有如此遭遇。”周昭裴大感惊诧。
林玥姗停下手中的动作,脸上露出一抹凄美的微笑,“不曾想,我竟与公子说了这么多。”
说来也怪,面前这位男子不过是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罢了,可不知怎的,在他面前,她心底那些平日里紧紧掩埋着的心事,竟如同找到了宣泄的出口般,不由地全部袒露而出。
周昭裴心下一震,随即问道:“姑娘的妹妹找到了吗?”
“没有,至今杳无音讯。”林玥姗幽幽地叹了口气,端起那盏早已凉透了的茶,就着凉意轻轻呷了一口。她面上看似漫不经心,可那微微颤抖的指尖却泄露了她心底压抑着的情绪。
“故而你来此处,是为了找妹妹吗?”周昭裴的眼神里透着一丝探究。
“是也不是。晚香楼里人来人往,消息众多,的确方便打听妹妹的下落。”林玥姗缓缓放下手中的茶盏,含笑道,“这世间又有谁会真心愿意在烟柳之地营生呢?不过都是被生活逼迫,没有选择的选择罢了。”
她微微抬眸,双眸之中透着一种让人捉摸不透的神情,一颦一簇间尽显明艳,明艳又仿佛被迷雾笼罩,更叫人瞧不真切。
周昭裴看着她满是无奈与苦涩的模样,心中甚是怜惜,小心翼翼询问道:“你这般不喜待在这里,可有想过走出这……深渊?”
“自然是想的。”林玥姗微微垂眸,眼中闪过一丝落寞,“在深渊里呆久了,周围尽是黑暗,那种感觉,就好像永远都看不到一丝光亮般,让人几近绝望。”她顿了顿,神色依旧淡淡,只是语气里多了几分决然,“可我又有何办法?我想着复仇,可复仇并不是一蹴而就的,我只能暂时被困在这里,努力去积攒力量。”
周昭裴一时失了神,他未曾料到眼前人的真切,难道是她的遭遇同自己相似,所以才让他不由自主地心生怜悯,甚至在这一刻,他心底竟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想要将她从那无尽的深渊中解救出来。心急之下,他急急开口:“若我说我能帮你,你可愿同我走?”
“我的仇家位高权重,公子确定能帮我吗?”林玥姗微微抬眸,目光直直地盯着他,目光似在考究,又似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希望。
周昭裴思索片刻,俯身凑到她的耳边轻轻言说:“我相信晚香楼定查过我的身份,姑娘也定知晓我是谁了。”
“周大将军既如此坦诚,隐珊自然是不敢撒谎的。”林玥姗唇角笑意清浅,如实说道。
“所以,你愿意吗?”周昭裴牵起她的手又问了一次。这一次,他的语气又柔和了些。
林玥姗面上忽地带了几分凝重,叹了口气,说道:“将军不问问我的仇家是谁吗?”
周昭裴却满不在乎地嗤笑一声,脸上透着一股豪迈不羁,朗声道:“是谁重要吗?我年少时便在那死人堆里摸爬滚打,历经无数生死之战,这世间,还从未有什么人能让我怕过!”
“也是,对将军来说,取人性命想来不是难事。”林玥姗敛起笑意,慢慢缩回了手。
周昭裴见状,脸上的笑意却未减分毫,赶忙温声笑道:“我并不是什么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呀,隐姗不必怕我。我既说要帮你,那自然是会尽我所能帮你的。”
他的话中诚恳,试图让她放下心中的顾虑。
林玥姗稍一迟疑,随后脸上绽出一抹浅浅的微笑,“我听过将军不少故事,知晓将军年少时曾手刃仇人,快意江湖,那般洒脱,那般英勇。我对您,只有敬意,并无怕意。”
“那是许多年前的事了。”周昭裴微微垂眸,似是陷入了回忆中。
林玥姗没有再回话,一时间,房中静谧无声,唯有那滴漏声滴答滴答地响着,一下又一下,打破了此刻的平静。
“我是认真的。”周昭裴目光灼灼,神色间满是郑重,突然紧紧握住了她的手,紧接着,从怀中掏出一块玉佩塞到她手中,哑声道:“这块玉佩是我在随州府一役中,历经九死一生后,养父赠予我用来护身的。它虽不值什么钱,可于我而言,意义非凡,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都贴身带着它,从未离身。现在,我把它赠予你,希望你能认真考虑一下我刚才说的话。”
林玥姗只觉脑袋里 “嗡” 的一声,一颗心不受控制地怦怦乱跳起来。她呆呆地望着手中的玉佩,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应,人半晌没了动静。
周昭裴缓缓靠近她,作轻柔地将玉佩系在她的腰间。他那高挺的鼻梁近在咫尺,强烈的男子气息也将她环环包围,让她的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身子也僵在那儿,不敢有丝毫的乱动。
“将军,我……”她只觉脸颊滚烫,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了一般。
周昭裴双手托起她的脸颊,迫使她不得不望向他,轻声说道:“路迢迢,有君相伴,便也不负此生。你不用现在着急回答我,我愿意等,等你想好了,给我一个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