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嘉九年,帝大兴道法,时人以道为尊,观、庙遍布,以李耳为圣,道士、方士、术士为人所向往。
一缕檀香从金炉中冉冉升起,华宁长公主李静宸盘膝坐于蒲团之上,听帝师赵承弦讲诵《道德经》的第一章,他言:“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微。”声音清冷而遥远,仿佛隔着重重叠嶂才传到李静宸的耳中。
“先生,本宫有惑。”李静宸丹唇轻启,清澈悦耳的声音传出,“没有了解万事万物的**,又怎会见识到万事万物的奥妙,不提出问题,又怎能解决问题,没有**之人,大概也懒得去了解世间事了吧。”
赵承弦放下手中的经书,隔着纱帐和檀香往前看去,只见女子乌发红唇,目如点漆,柳眉笼雾,俏鼻高挺,微微偏头,不似往常那般稳重大方,于朦胧中竟有了一丝故意要捉弄他这个帝师的俏皮。随后他便摇了摇头,把脑中这种可笑的想法搅散,那可是权倾朝野的长公主,他们之间三年前就已经不可能了,是他想多了才对。
“殿下误解了。”赵承弦站起来微微躬身,“这句话是告诉我们只有真正放下自我,才能日新又新,并非是我们通常所说的**。”
“那你呢,帝师?你是真正的放下自己了吗?每日讲道,是你心中所求吗?本宫记得你是三年前的状元,当时一篇策论震惊朝野,整个大宋都在为你的才华而兴奋。那时你是何等的风光,难道你没有不甘吗?”李静宸抛出一连串的问题,站起来往外走去,隔着飘渺的烟雾,身形越发清晰,一步一步地走到了赵承弦身前。
“往日不可追,臣觉得现在就很好,今日讲道就先到这里吧,臣告退。”赵承弦脸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躬身向他身前的长公主殿下行礼,转身离去。飘逸的青色道袍,木质发簪,浑身上下都散发着道骨仙风,与平时无异。
可是李静宸知道,他慌了,他刚刚几乎是丢兵弃甲的逃离。
长公主用香著捻碎香炉中的檀香,嘴角微扬。
酉时二刻,李静宸让黎香服侍她着宫装,去了养心殿。世人皆道文嘉帝虽冷心冷情,一心向道,但对其幺妹极为爱护,不仅给了她长公主的尊荣,还给了她华宁这个尊贵无匹的封号和皇后都没有的地位,可以这么说,华宁长公主是整个大宋最尊贵的女子。
想到此处,李静宸不禁冷笑,李豫宸对她如此不过是作态给世人看,可连赵承弦都认为李豫宸对她好是出自真心的,只能说李豫宸骗人骗的很成功吧。可她不会忘记她的兄长和母后,都死在了这个偏爱她的皇兄手中。那个位置真的就那么好吗?好到可以因此对自己的母后和太子皇兄下杀手。
李静宸进了养心殿,看见因长期服食丹药而瘦弱无神的文嘉帝瘫坐在椅中,也不行礼,迳直走到了桌前,轻声道:“三皇兄,你知道吗,我昨日又梦到母后和太子皇兄了,他们说,他们不怪你,皇家血缘亲情淡薄,向来如此。但是,现在大宋被你搞成这副乌烟瘴气的样子,他们生气了。”说到这一句,李静宸猛然靠近李豫宸,看着他因惊恐而瞪大的眼睛,觉得是有些畅快了,转身离去。
李豫宸刚登基时,为了树立一个好形象,对李静宸几乎好到了极点,只要有人对她不尊敬的,李豫宸绝对会狠罚。那时她觉得即便母后和太子皇兄离开了,但有三皇兄护着她,她过的也不错。还记得皇后看不惯她,故意让她去太庙里跪着,本来以李静宸的性格来说,是不会听任何人的话的。但当时皇后偏偏选了太庙,她顾及着文嘉帝的名声,跪了半日。文嘉帝收到消息后立刻赶过去,狠狠骂了皇后一通,罚她在太庙跪三日,连带着齐国公也被骂了个狗血淋头。自那以后,天下人也才真的认识到了这位华宁长公主的不同。
她知道母后和太子皇兄都想要一个盛世,甚至她这位三皇兄也曾开创盛世努力治国的,所以他即便荒废了几年朝政,周边小国依旧不敢来犯。她一直都觉得她这位三皇兄是很能干的,但自三年前她在李豫宸服食丹药撞破他内疚的忏悔,知道了母后和太子皇兄的真正死因,才开始真正认识她这位皇兄。
也就是从那时起她开始往自己手中积攒势力,因为李豫宸给她的特权和对她的偏爱,她做一切都显得那么自然,没有谁会怀疑什么。而李豫宸因为心中的愧疚变的神神叨叨,崇尚道教来宽慰他自己,连带着整个大宋都在不思进取。
这日晚上,李静宸心中莫名烦躁,便叫黎香去传赵承弦,说让他过来为自己讲道。
赵承弦在大宋身份贵重,受人推崇,便是文嘉帝也不好这么晚直接去叫人,可李静宸就这么做了,而且没让她等多久,赵承弦怀中抱着一把琴就来了,这琴是三年前她送给赵承弦的,作为救命之恩的谢礼。
“听闻殿下心中烦闷,臣近日习了安心曲,可为殿下一奏。”进入殿内赵承弦微微躬身,把琴置于旁边的桌案上,边解琴套边说道。
若是往常,他这样自然没什么问题,以他的官职也不需向谁再跪下行礼。可今日的长公主偏偏心情不好,有意要挑刺,她口气嘲讽,“想来如今帝师大人身份贵重,不把本宫放在眼里了,所以才会连礼都不施吧。”
正在调琴试音的道袍青年听到长公主这话,知道她是有意要挑刺了,他走到殿内正中,以最为正规的礼仪向前方叩拜下去,向他的殿下致以最大的诚意。
见着这样的赵承弦,李静宸忽然觉得自己的脾气太坏了,何苦迁怒对她这样好的他,“先生请起。”
赵承弦起身后又落座于琴前,开始试音。可今日李静宸并不想听什么安心曲,她叫赵承弦来只是想看看这个人,和他说会儿话。
“先生,本宫今年已经十九,还未嫁人,也是被耽误的老姑娘了,对吧?本宫想嫁人了,只是不知还有没有家族要我。”她有意打断在下方弹奏安心曲的男子,看着清心寡欲的帝师。
在大宋虽大多数女子都在十六左右嫁人,可地位越高的人越会把女儿在家中多留几年,十九也并不很大。
“怎会?殿下身份贵重,何时嫁人都由自己定,旁人怎敢置喙?”赵承弦面上波澜不惊,心中却是害怕了,他怕他的殿下想嫁人了,要嫁的却不是他。因为害怕,他手下的琴泄出了一道裂帛般的声音,刺耳,扎心。
“先生这是想什么走神了,本宫可从未在先生手里听过这种刺耳的琴声。还是说,先生不愿为本宫抚琴?”长公主殿下装作不知怎么回事的样子,眼神里还露出几分疑惑。
清心寡欲的男子听到长公主说他不愿时,因为想解释,猛地抬头,琴声戛然而止,他的手用力按在琴上以掩饰自己的心绪,可因为他的手太过用力,那琴弦竟生生的断了。看着断了的琴弦,赵承弦慌乱地想把它再接上,却终是无果。就好像他与长公主之间的感情一般,无疾而终,挽留不住。
“先生果真是不愿呢,看这琴多通主人心意。”李静宸好似夸奖这琴一般,语气听起来也是欢快的,但转头就对黎香吩咐,“这琴弦也断了,想来是没什么用了,直接扔了倒也可惜,你去把它放到柴房里去,让它最后也发些光热。”
黎香是知道自家殿下对帝师的感情的,见她故作绝情要毁了当时百般辛苦求来的琴,不由开口劝道:“殿下,制这把琴的木料上乘,且又是出自顾大师之手,不若换根琴弦,再看看它是否堪用。”
黎香的话说的很隐晦,但李静宸知道她是在提醒自己当年为了得到这把琴吃了多少苦,也念着些旧情。确实,当年她对赵承弦是认真爱着的,甚至到现在都没有放下。当时她得知赵承弦素善抚琴,只是苦于没有一把适手的好琴,她便各处打听,终于在一座道观里找到了百年前顾大师留下的一把琴。这琴的品相极好,当下她就相中了。可那道观里的人并不畏惧她长公主的身份,非得让她日日沐浴焚香,供奉道祖一月,为天下百姓做示范才行。那一个月她日日跪于道祖像前,比她这辈子其他所有时间加起来都跪的时间长。
之后,她拿到这把琴,满心欢喜,立刻就准备给赵承弦送去。后来又怕他不肯收,心里又负担,便以救命之恩作笺,并且说以她的身份,这种品相的琴要多少有多少。
“不必,它不堪用。”李静宸无情地吐出几字,不知是在说琴还是在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