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犬之中 第13章 第13章 飒踏

“没说要下雨啊？”

出了舞厅，未琛明无奈地说。

舞厅躁动，热气蒸腾，孟鸷的脸泛上红晕，此时吹着晚上的凉风只觉得神清气爽。

“下得不大，我们还能去吃小炒。”未琛明又道。

“不等我姐他们吗？”

“他们有钥匙，又是一对一对的，我们去打扰什么？”未琛明拉起孟鸷的手跑起来，“走！趁雨没大！”

“哎你——！”

旁边举伞经过的路人望着雨中奔跑的二人，心生一叹，窃窃私语起来。

“你跑太疯！别人都在看呢？”

“你管他们？不跑等下被淋湿的还是你！”

“你真是疯狂！”肆意的呼喊声中，孟鸷竟忍不住大笑起来。他爽朗的笑声从街的这头蔓延到对岸，回荡在任何一个巷子间。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没有白马，那就自己跑起来！”

……

……

小吃店，头顶星海横流，刚刚的雨又无影无踪。

“你刚刚喊的什么诗？”趁未琛明点菜，孟鸷问。

未琛明看他，想了几秒，指了指头顶的月亮：“一天明月，满怀冰雪，浩荡百川流。”

“这是什么？你刚才说的是这个？”

“辛老的诗，不过不完整。”未琛明道，“不是这句，但这句更应景。”

“你是实实在在读书人，我是粗人，身边却全是你们。”孟鸷笑了。

“我喜欢诗，和都晏他们讲，他们从来不听的。”未琛明笑得很无奈。此时的他像只落单的猫儿，正巧碰上愿意收留他倾听他的人，总算是如愿以偿，欢欢喜喜地和这人腻歪在一起。

未琛明没有表现得委屈，但孟鸷听上去却有点这个意思。当事人没感觉，听者却有些不好意思，孟鸷抓了一把自己后脑的头发，眼神飘忽，“我知道了。那你多对我说，我听。”

未琛明却没有接着说，而是换了个话题：“你有什么忌口吗？”

“没，你点你爱吃的，我不知道哪些好。”

未琛明应声，转头对老板道：“两份外婆菜，配虾饺。”

“外婆菜煲仔饭咯？还是不要葱？”老板像是未琛明的老熟人，他只抬头瞄了一眼来人就道，“钱你放盒里，自己找零啦。”

“哎——”未琛明回头看向孟鸷，像在询问老板的问题。

“不要的。”孟鸷点头。

未琛明朝老板招了招手：“老板快一点的吧，小孩馋呢。”

“谁家的小孩？你哪个亲戚么？”老板看向孟鸷，手中翻勺不止，时不时混着里翻，动作干净利索，一气呵成。

“哎对，家里的弟弟。”未琛明应声，叉开腿坐在小吃店窗口外的马扎上，他面前的摆桌上沾着孟鸷熟悉的油污，可他却好像并不在意。

孟鸷以为对方不会来这种没什么卫生保障的街边小摊，但看他轻车熟路的样子，看来还是青睐有加的。毕竟此时未琛明在孟鸷心中的形象仍然是不染凡尘的。

天上星云变换，未琛明常常抬头去看，生怕再飘下来雨花。

“这里谁都认得你么？”孟鸷按耐不住问。

老板恰从小门里走出来，带出了他们的饭菜，上面热气腾腾，飘香不住。

“不是谁都认得他，是他认得所有人，所以大家伙也才记着他咯。小伙子，这次来还走么？”

未琛明接过盘子道谢后又道：“下次就要等过年了。怎么，老板想送我回家的么？正好顺路？”

“你小子——”老板笑出了声，孟鸷从这人的笑声里听出了些许北方爽朗的腔调，只见老板又给这桌上了一瓶啤酒，一碟花生米，“你只要来，那我随时做好准备。弟弟也一起咯？”

“那我可记住了，我这次可带了人证，喏，你不敢骗我。”未琛明吃了一口煲仔饭，挑眉望向老板，“反悔的话那我定要向嫂子告状的。”

老板继续大笑，转头招呼其他顾客去了。

可没等他刚走几步，远处又行来了一个骑单车的身影。

“啊——这不未哥儿么？你来啦？哎，旁边这是你弟弟的么？”女人小腿一蹬，轻盈跳下车，随即走向孟鸷。

“嫂子！”未琛明点头。

“你们吃，我搭个棚。你哥看不懂天象，想不起来挡雨的活计，你回头说说他。”

“您说都没用呢，我说他能听得进去嘛！”未琛明笑得好大声，转头又小声对孟鸷道，“老板姓周，叫周世昌，你叫他周哥就行。这个是老板娘，说起来她名字很有意思，叫柳一支，听说柳姐出生时家门外的柳树被风吹断了枝，正好飘进他们家的大门。”

见柳一支停完车朝这边望，孟鸷从容点头：“柳姐。”

“这弟弟长得硬朗啊，以前当过兵？”

“噢，以前在部队打杂，后来家里有事就把我喊了回来。”

“回来上班的吧？家里人都这样，小孩离家总要舍不得，惯在身边又嫌眼烦。”柳一支拍了拍身上随风携带的尘埃，她散开头发又重新扎了一遍，更显精神，看上去很有干劲，“别着急走啊，等会儿姐给你们添俩煎蛋！”

“哎，谢了柳姐！”孟鸷回道。

夹两下筷子，碰两下勺子，未琛明忍不住抬头偷瞄孟鸷：“你真是回来上班的？咋又跟着我们来混日子了？”

“上班多无聊，再说你们也不是混日子啊。你这几天虽说一直带着我玩，但随身带的挎包里塞的都是广告纸样，就连家中房间里也堆满了我看不懂的设计图。”

未琛明一脸无所畏，“这都是应该的。这有什么呢？”

“你和杨哥、都晏的话题里全是工作，只有我在时才会聊些别的。每天晚上你房间的灯都要开到三更半夜，我姐提醒过我，让我晚上不去打扰你，你在工作。我这个还没来几天的人都能注意到，何况是你的朋友呢？”孟鸷道。

未琛明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好，沉默良久才发觉这小孩甚至还没把自己当“朋友”，心里气不打一处去，便索性彻底偃旗息鼓，再不作声。

“你咋不说话了？”孟鸷抓到了这一点，即刻问。

“食不言。”

“行。”孟鸷顺势点头，也不再说话。

未琛明：“……”

等到饭菜即将告罄，孟鸷下意识问：“我们等会儿去哪儿？回家么？”

“……”生闷气的人沉默三秒不到，“我带你去个地方。”

“还下着雨呢，一会儿就大了。你要去哪儿？”

“周哥柳姐！借你们车一用！”

……

……

孟鸷望着面前的海水荡漾，没说出一个字。

面前是海，海的上面是铁板架起的短码头，旁边只停了一架亮着微光的船。海的对岸像是在施工，海的这岸是陈旧的居民区。

“大家都说这里不好看，除了脚下海水传来的轰鸣，再也听不到其他特别的声音。风景也是，近一点除了破旧还是破旧，远一点就是钢筋水泥，再远一点就是山，什么也没有。”未琛明将车停在白色大理石围栏旁，自己手一按，坐上了围栏，他身前就是静谧的海面。

“我没见过海。”孟鸷朝他望去。未琛明觉得孟鸷的眼睛像夜里的星辰，里面闪着光。

此时海岸上起了风，一点点浪花在黑夜里翻滚，映着船上的灯，像不说话的孩童。

“起风了，你不下来吗？”孟鸷站在未琛明身旁，生怕他一个不留神跌了下去。孟鸷在心里假设，倘若未琛明真的掉进海里，自己有几成把握能救他回来。想了很久，发现自己连一成也没有，因为这里的水貌似很深，“你下来，快点。”

未琛明回头笑着望着他：“没事的，我坐在这里，已经好久了。”

“你不刚坐上去么？”孟鸷脱口问，他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这个“好久”是多久。

“以前小时候爸妈挺忙的，偶尔回家一趟也是我妈带我出来，就是来这里。那时候看不懂海，不明白海的那边为什么总是敲敲打打，声音永远没有止息。”未琛明的头发被微风吹动，像他的情愫也在这一刻被扰乱，他回想起无数的过去，无数的故人，“后来我见了都晏，杨无复，又遇到穆林姐，华蓁姐，见到他们的人，听过他们的事。孟小鸟，我现在好像有一点懂这片海了。”

“时间不会停止，时间节点上的每个人也不会。所以我们必须不断忘记，这样才能迎来更好的未来。”未琛明的短发被海风轻轻带起，眼睛却一直盯着海的那边，意蕴不明，“这片海就承载了千万人的回忆。”

孟鸷有在认真思考未琛明的话，“忘记是肯定的，但也要选择性忘记啊。珍贵的记忆要留下来，不然人老了靠什么活下去呢？”

未琛明愣了一下，点头。

“再说，倘若真的在这里发生过什么，就算很久不再提起，一旦看到这片海，回忆又会涌上来。倘若回忆是幸福的，那真是幸运；倘若回忆不快乐，那又怎样呢？过去的便过去了，留下来的就是烟尘，是释怀。”孟鸷又讲，眼神攀上了对方，像是看出了对方的情绪，“未琛明，你要高兴点。”

未琛明笑了，笑得很张扬。不是所有回忆都能释怀的，孟小鸟。

但我尽量。他想。

“孟小鸟。”未琛明笑着勾了一下孟鸷的头发。

“你能不能不叫我这个名字？好难听。”孟鸷无语，“干啥？”

“可我觉得挺好听的啊，全广州只有我一个人这么叫你，多好。”

“得。”孟鸷甩手摆烂了。

雨丝连片，陡然落满海面。这是乱云飞渡，遮掩北斗，垂挂江天。这是烟雾倾泻，停滞在时间一角的广州黄埔，是未琛明第二个家。

“具孤明，风又起，杏花稀。”

“万籁生山，一星在水，鹤梦疑重续。”

夜深未三更，孟鸷却已看不清未琛明眼里究竟是什么，映着船舱微弱的光也看不清详情。但孟鸷猜想，倘若是白天，他一定能在未琛明眼里看到群山，看到孤海。

但他不知道的是，此时他自己的眼里俱是“意气正当时、愁思满衣裳”。他是刚刚褪去稚气的少年郎。

他们不是超凡脱俗的快活神仙，更不是身居深山的隐士老道，他们只是普通人，凡尘过往，羁绊连连，都与他们有关。

这一刻，他们共享海的浪潮和来自未来的轰鸣。

……

……

“你们真是疯了！来往近两个小时，伞也不带，身上全是雨！我说在舞厅找你们半天没找着，原来偷偷溜出去玩了是吧？也不事先说好！未陬！你咋不带着小孟跳海呢！到底跟谁不学好的？都晏！是不是你出的馊主意？！”

宋姐刚这一嗓子，孟鸷真的很担心她会不会因此加重病情。

都晏一下子从房间里跳了出来：“这跟我有啥关系？！”

“我以为宋姐是和你一样的……呃，疯狂的人？”孟鸷小声询问未琛明。

未琛明耸肩：“她表面看上去无所谓，一幅‘随意吧自生自灭吧’的感觉，实际对周围人很上心，你胆敢今夜不回家，明天你就再也别想踏进家门。不过得亏有她，不然都晏不知要干出多少荒唐事。没事儿，她就这一会儿气到了，过会儿就没事儿人了。”

孟鸷点头。

穆林也从房间走了出来，声音温和，脸上也在发笑，“厨房炖了鸡汤，今夜时候不巧，回来下了雨，大家都湿透了。你们冲过澡就去把汤喝了，记得热一下。”

“辛苦姐，快子时了，你们还没休息呢？”未琛明换过干净衣服，问。

“你杨哥还在写东西，我陪陪他。”

待事情妥当，该回房的终究回了房，只剩下未琛明和孟鸷二人还在厨房。

“我一直有个问题，你叫华蓁姐叫‘宋姐’我能理解，她还没过门，但你为什么不叫林姐叫‘嫂子’呢？”

“嫂子多生分呢，原先叫姐叫习惯了，改不掉，大家也都不介意，林姐也喜欢我们这么叫。”未琛明捧着汤喝了好大一口。

孟鸷看他，心里一顿感慨：“我刚见你的时候，以为你是个端正的人，还说你像《牧马人》里的朱时茂。”

“现在呢？觉得我更端正了？”

“……你觉得呢？”此时孟鸷挺想给他一巴掌。

未琛明笑了老半天，然后深吸一口气道：“明天不能带你玩了，明天我有要务在身，要去看房子。”

“是筹备公司呢？”孟鸷问。

“是呀。”未琛明满心喜悦，“我和都晏在学校里找了好多学设计的同窗，又有老师帮忙参照，加上父亲之前介绍给我几个设计行业的领航人，杨哥又结识了印刷厂的巨头，想必很快就能开始干活了。”

“我一直都不知道，你们究竟要设计什么？”

“杨哥想搞广告、商标一类，这种属于平面设计。相比别的，平面设计门槛低。他说要从小处做起。都晏肯定跟着我走，但我想搞服装。”未琛明说话时，眼里还在闪着光。

“单干会不会太难了？你们前期不该一起做事吗？”

“我跟杨哥争执不下，他做事稳当，服装设计投资高，风险大，变换多，照目前形势来看广告行业就平稳许多。”

“所以你们现在统一战线了吗？”

未琛明叹了口气，“是我先妥协的，但他说的确实没错。我们没太多钱，也没有那么多的人脉。不过没关系，干什么都是殊途同归。”

“你真觉得广告设计轻松吗？”孟鸷冷不丁一问，“要是干的不是自己喜欢的，这条路又恰好很艰难，你怎么办？”

这次换未琛明沉默了，眼里闪烁的光终究黯淡许多：“……这世上从没有轻松的事。”

“真到那一步，大不了重振旗鼓，从头再来。”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