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松早已被程越之赶到门外去守着,偌大的营帐里只剩下自己和夏言贞两个人,四目相对,明明近在咫尺却好似隔了一片汪洋。
“如果你现在不愿意告诉我当年发生了什么,这么多年你又经历了什么,都没关系,我可以等,等你愿意再一次对我敞开心扉。可我求你不要推开我,就让我在你身边,成吗?”程越之哀求着往前试探了几步,想要抓住她的手。
夏言贞往后退了几步,往后缩了缩自己的胳膊,开口道:“对不起,我......我是夏贞贞,我现在只是夏贞贞。”
“是吗?夏贞贞,你成乐一年生于西南岐□□,父母于成乐五年上山采药意外去世。那之后你跟着爷爷奶奶长大,成乐十一年你进山里采药玩耍不慎跌落山坡,后脑勺撞击到石块,昏迷半个月后才醒来。而这次醒来之后,你性情大变,从之前的不学无术变得敏而好学,且对于医术有着超越常人的敏感和聪慧。”
程越之忍着疼痛,一边说着自己了解到的点滴一面拖着脚步走向夏言贞。
尽管后者脸色越来越难看,可程越之却没有停下,依旧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着:“从前无论爷爷和奶奶如何劝说,夏贞贞都不肯翻一页医书,而自从她重伤昏迷醒来后,夏贞贞不仅乐意学医并且连病征药性都能手到擒来。从前夏贞贞得空便要去山里玩耍闲逛,而自从她醒来后整日和爷爷奶奶学医弄药。从前夏贞贞目不识丁,可醒来没多久不仅写得一手好字更是精通术数......夏贞贞?你告诉我,你这变化究竟作何解释?”
“你......你调查我?”
“我早说过,只要你在我面前,就算是化成灰我也能认得。”或许是因为伤口疼痛,或许是因为情绪激动,程越之说这句话的时候甚至是咬着牙。
他恨不得现在就把夏言贞牢牢绑在自己身边,不让她再离开半步。
夏言贞没有说话,她了解程越之,他认定的事情无论如何也不会放弃。或许坦诚利弊,能够劝他放弃?
她还在思考如何与他说明白,那边程越之已然开口,他受不了夏言贞的沉默。
“你想尽办法回来,是为什么?如果你不愿意再与我有任何瓜葛,你为什么要回来?你在西南,甚至是你......你另嫁他人,我也没有办法知晓?可你为了什么回来了,还要同我撇清关系呢?”
夏言贞苦笑一声,她面对程越之的质问毫无还手之力。
她承认,自己的做法对于他的爱意无疑是残忍的,可她却不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把他拖进另一个深渊。
罢了,与他说清楚罢:“我原本没有想过再回京。,我学了医术,又开了医馆,我原打算再过些年以游历山川为名,去岭南把母亲和嫂嫂找到,然后我们寻一个没有什么人认识的小镇,我照顾她们,了却一生。”
“我自认为没有能力扳倒害了我全家的人,只想和母亲嫂嫂一起活下去。可她们死了,那些人连我母亲和怀有身孕的嫂嫂都不放过,我那没出生的小侄儿,他连这个世界的风都没有感受过就死了。”
“我虽势单力薄、人微言轻,但我不能独自苟且于世。既然他们不肯放过夏家,那就当我是地府里回来的恶鬼,我死也要和他们同归于尽。”
夏言贞说的决绝,可这份决绝是许许多多血与泪浸泡出来的,无坚不摧的背后,是一次次彻骨的淬炼。
程越之低下头,他知道她痛苦,但他心里更多的是心疼,他站在自己眼前,换了一副皮囊的夏言贞。
他呼出一口浊气,缓缓开口:“你嫂嫂,本就怀着身孕,撑到岭南便走了,没能撑下去。而你的母亲......其实她是自戕的。”
“什么?”夏言贞瞪大了双眼,不敢相信。
“那日我从翰林院出来之后,便想着就算是我死了也要把你带回来,可我父亲将我囚禁在家里,不允许我塔出门半步。”
说话间程越之挽起了裤腿,膝关节处是丑陋的、扭曲的痕迹。
“父亲打伤了我的腿,让我跪在祠堂里,一夜又一夜。等我假意妥协,终于能离开家之后,我收到的只有你的死讯。”
那段日子的痛苦历历在目,他说话间眼睛已然酸涩。
夏言贞从未见过他哭,他这么骄傲又优秀的人,怎么会哭,怎么能哭呢?他的眼泪像是毒药,一点一点腐蚀她的心。
程越之想要把这些年来的心意全部倾诉,尽管他嘴唇已然干裂,但还是不停地说着:“后来我一边着人去找你母亲和嫂嫂,一边暗中搜集当年你家人被诬陷的证据。你还记得我从前最看不起什么人吗?我最看不起在官场曲意逢迎拉帮结派的人。”
“可我变成这样的人了,因为比起这些,我更看不起护不住你的自己。我给他们送美人、请他们喝花酒、给他们送银子,帮他们打击政党,我的手上甚至还沾了好几条人命,最后我把他们又都拉下马,让他们都变成我的垫脚石。我只想爬的更高一点,这样才能为你,为你的家人查明真相。”
程越之本以为剖开自己的内心和揭开自己的伤疤,便能把她唤回身边。
他要告诉她,现在他有足够的能力护着她,为她查明家人蒙冤的真相,让她不再吃一点苦,在他心里,他的贞贞,就应该锦衣玉食、无忧无虑一辈子。
可他的辩白却让夏言贞陷入了更大地痛苦中,她把程越之所遭遇的这一切都归罪于自己,也正因为如此,她更害怕再一次接近他,害怕把更多的厄运带给他。
两个人就这么僵持在营帐内,程越之每往前走一步,夏言贞就往后退一步,直到夏言贞退无可退,被他逼在角落里。
“我可以等”程越之抓过她的手,贴在自己的胸口,柔声道:“比起绝望,有希望的日子才好过,我知道你就在不远处,我可以等,等你愿意重新回到我身边。”
夏言贞用力咬着唇,想要抽回手,可程越之的劲大的出奇,一个受伤之人还能有如此大的力气,紧紧攥着她的手,撼动不得半分。
“越之,皇上听说你醒了,叫你过......你们这是什么情况?”程庭之突然闯进来,嘴里的话说到一半便被眼前这一幕给惊到了。
程越之心里暗骂一句,没忍住飞了个白眼,随后说道:“我知道了,我这就过去,还要麻烦夏医官帮我穿一下外袍,我行动不便。”
夏言贞也有些尴尬,可没想到就算门口站着个人,程越之也没有松开手,反而笑着让自己帮他穿外袍,看来他这是无孔不入地要坐实自己和他关系匪浅。
女子轻笑一声感到无奈,这么多年他的占有欲还真是一点没有变。
皇帝还在那边等着,程越之没多做纠缠,很快便放开了她的手,任由她帮自己穿上外袍,程庭之也按下好奇的心思,跟着一道走去皇帝的营帐。
忠武侯和忠武侯世子周南已经在皇帝营帐里等候多时了,这对父子一合计,程越之这张嘴黑的能说成白的,白的能说成黑的,若是再给他抢了先机,还不知道会怎么编排他们忠武侯府呢。
于是,这对父子趁着程越之还没醒,早早来到皇帝的营帐里等着,等皇帝一回来,老远就跪在门口,大声喊冤。
“所以,你是说程越之不仅打了你,还握着你的手、用你的刀扎了自己一刀?”皇帝听着差点没笑出声,如此荒唐的故事他自是保持怀疑。
周南见皇帝不太相信,急的一遍磕头一边大喊:“臣所言句句属实,千真万确啊!”
“那他为何要这么做啊?”
“这......是我先挑衅他不假,可我只是想和他切磋切磋,谁成想他阴我。”周南当然不敢说实话,隐去了铁矿之事,以退为进,抢先认错,并且给忠武侯使了个颜色。
忠武侯当下明白,立马做出一副严父的模样骂道:“要不是你在进猎场之前说那些折辱他的话,他能这么对你吗?”
皇帝一眼便看出这对父子在做戏,心里轻笑一声面上却不显,问:“哦?你跟程越之说了什么?”
“我......我说他假装深情,谁知道他私下里玩女人的时候他那个早死的未婚妻在不在天上看着。”
此言一出,所有的目光都明里暗里的投向皇帝。忠武侯父子这一招极为阴损,若是程越之真的因此事对周南施暴,那边代表着不满意当初皇帝对于皇后生子一案的判决。
可若是程越之并未对此事做出反应,那么他当初娶个牌位闹得沸沸扬扬,这么多年又独身未娶,岂不是个笑话?
门外的通传声恰好在此时响起,随后程越之和程庭之走了进来。
皇帝很器重程家两兄弟,见到程越之行礼之间身形虚弱的样子,语气也缓和了不少:“程越之,放在忠武侯说你故意殴打忠武侯世子,世子又说你的伤是故意为之,你可有话要说?”
“陛下,越之多年来一直敬重忠武侯,忠武侯府满门忠烈更是越之崇敬的对象。可今日臣与周世子发生争执实属无奈之举,若非我出出手自保,世子的箭矢怕是早就射穿我的后心了!”程越之字字泣血句句恳切,根本看不出一点儿假。
“你!你满口胡言!我什么时候拿箭射你了,狩猎的时候刀剑无眼,你凭什么说我故意伤你?”
“皇上明鉴!今日我为何会入猎场,陛下您是知道的,我专门挑没有什么猎物的地方走,既然是没有猎物的地方,为何世子的箭矢会出现在我身边呢?”
皇帝听到这皱起了眉头。程越之今日进猎场暗中排查刺客一事他自是知道,大皇子曾截获西域密信,郭将军也说过军营里有细作,若要行刺,秋狝的确是个好机会。
可此等机密之事,他不可能直接告诉忠武侯,故而周南的言行确实有问题。
周南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脑子转的飞快,高声道:“我是追着一只猎物过去的,谁跟着你了。”
程越之冷笑一声,问:“哦?那世子所说的,自己失手没抓住贼人,然后怪我救走贼人而迁怒于我,又如何说?”
“贼人?这又是怎么回事?”皇帝问。
忠武侯和忠武侯世子心里顿时警铃大作,至此他们才明白,程越之此举就是为了把铁矿的事一点点挖出来。
他们在朝中有不少人脉,甚至皇帝身边都有,只要大皇子敢给皇帝递折子,他们自有办法遮掩。
可如今程越之把这件事扯出了一个小线头,并把小线头塞到了皇帝手里,只要皇帝稍稍用力这么一扯,便能拆卸掉它们所有的遮掩,把事实完全暴露出来。
忠武侯父子惊出一身冷汗,心里暗骂程越之老奸巨猾。周南的反应更快,他当即否认,并且反咬一口:“你这是血口喷人!我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莫不是你记恨我说你娶的那个牌位的事,到这里来泼我脏水吧!”
程越之抬眼看向周南,漂亮的眸子里满是杀气,骇得周南心里有些发毛,转过头不去看他。
“发妻过世多年,往事早已烟消云散,我无心再娶也只是儿女情长,我若真介意,会让世子你也变成一块牌位的。至于你说的那个贼人,我是不是血口喷人,陛下一查便知,何须你在这里狺狺狂吠?”
程越之不仅没有生气,甚至反过来骂了周南一句,气得对方当即跳起来就过去揍程越之。
“成了!朕还在这里看着呢,你这疯疯癫癫像什么样子,滚回去跪好!”天子一怒,吓得营帐里的人都默不作声,生怕被迁怒。
“沈富,你放才说程越之是被人送回营地里来的,那就说明有人看到他们两个是否起了争执,是吗?”皇帝问身旁的内侍。
“回皇上,是宋国公家的三公子和其他几个公子一起把程大人送回来的。”沈富答。
“你去把那几个人都带过来,我倒要听听其他人是怎么说。”
沈富领了旨便出去唤人。忠武侯父子神色凝重,而程越之在一旁低着头,掩盖住了眸中的冷冽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