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妹 第7章 07

红尘三千，人潮滚滚，多得是平凡庸俗的人，杜乐丹不曾想过自己会是例外，她是个俗得不能再俗的人，毕生的心愿仅有一个，像寻常人那般浑浑噩噩，混一辈子就行，因此，即便现实给她甩了一个又一个大耳光，她也只能受着。

沉沦的时刻，她常想起家中有个越来越颓废的姐姐，当目光触及躺在沙发上成日昏睡，邋遢得不像样的杜乐莹，吃过的苦便诡异般淡了些许。

不管日子好或不好，总归还有杜乐莹陪她在这尘世打滚，彼此都灰扑扑的，谁也别瞧不起谁。

杜乐莹离家一年多，起初联系还挺频繁，偶尔打打电话，回家吃顿饭，几个月后，不知怎么回事，联系越来越少，直到杜妈伤了腰，杜爸忙于送货，杜乐丹要看店，还要顾孩子，忙不过来，杜爸这才亲自去了杜乐莹工作的地方，把杜乐莹喊回家。

杜乐莹进门的时候，杜乐丹差点把她当成外来的客人。一身脂肪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肉眼可见的腱子肉，看着比杜乐丹记忆中的人还要瘦，但充满力量。眼神也不复过去的忍让、怯懦，反倒盛满了坚毅。

杜爸说得对，感觉整个人都变了。

杜乐丹再次被掴了一耳光，来自上天，也来自她的好姐姐。

她上次见杜乐莹，还是在电视机里，一家人看着画面中的杜乐莹被现场的嘉宾与观众责骂，看着杜乐莹昏倒，场面一片混乱。

一家人愣愣坐着，没人吭声。

竹子年纪小，懵懵懂懂，问：“妈，那些人为什么骂大姨？大姨做错什么了吗？”

这话像响亮的耳光，狠狠落在几位大人脸上。

没人回应竹子。

杜乐丹拿起遥控器，转了台，哄竹子去看她最爱看的动画片。

大人继续吃饭，静默无声。

这事看似就这么轻飘飘地揭过去了，但在杜乐丹心里，它没过去。她随意找了个借口出门，约豆豆见面。

去时气势汹汹，归时无精打采，杜乐丹鲜少吃瘪，却败在了豆豆身上。

豆豆得知杜乐丹寻她是为了替杜乐莹出气，露出鄙夷的神色，讥讽道：“姐，你刚说，‘有你这样的表妹吗’，那我倒要问一句，有你这样的妹妹吗？敢情为了入镜，一口一个犯贱的人不是你？现在装什么好人。我承认这事我做得不地道，但也轮不到你来指责我，要论黑心，我可比不过你，起码我不会这样对自己的亲姐姐。”

杜乐丹被噎得哑口无言。她想反驳，我和你不一样。可哪儿不一样？她说不清楚，没法说清楚。

先前听杜爸提议让杜乐莹回来帮忙，杜乐丹是抗拒的，如今见到焕然一新的杜乐莹，她心头更是发怵，胸腔内盘旋着一股陌生感，总觉得，眼前的人不是她的姐姐。

杜乐莹邀请一家人去看她打拳击比赛。

擂台是四面台，杜乐丹和昊坤恰好坐在彼此对面，杜乐丹不认得昊坤，只是无意中瞥见了，昊坤脸上不同于旁人的神情，雷达嘟嘟嘟地响。

杜乐莹被对手打得吐血，鼻青脸肿地倒向地面时，正对着昊坤。昊坤眼神复杂，是不解？怜惜？还是悲悯？感怀己身？

杜乐丹分辨不出，她能确认的仅有一点，这男人和杜乐莹的关系不寻常。

这点不寻常很快得到了验证。

比赛结束后，杜乐丹让家人先回去，孤身去找杜乐莹。走到楼梯处，听见两个声音，一个陌生，一个熟悉，她到得晚，只听清最后两句。

男人问：“那你看哪天有空？”

杜乐莹答：“看心情吧。”说罢便转身下了楼梯，迎着路灯跑去，沿途清风作陪，说不出的潇洒自在。挂在背包右侧的拳击手套一颠一颠的，似在替主人表达心情。

杜乐丹心有戚戚，这样的杜乐莹，不会为任何人而停留，那么，她会为我而停足吗？

杜乐丹想得出神，直勾勾盯着正在收拾货架的杜乐莹，看的时间格外长了些，被杜乐莹察觉。杜乐莹抬头，冲她笑了笑，露出两个小酒窝。

笑涡一出，倒生了几分熟悉感，也勾起许多记忆中的细碎片段。

牵着小杜乐丹回家的姐姐，搂她入怀的姐姐，低声哄她的姐姐，挡在她身前的姐姐，都这般笑着，脸颊挂着梨涡。

很多年前，家里曾买过一辆自行车，杜乐丹耍赖，不肯学，非要杜乐莹带她，在大街小巷到处转悠。

当时她问了什么来着？好像是说：“姐，我不会骑，你愿意载我一辈子吗？”

“好啊，你愿意我就愿意。”

小孩子哪里懂得一辈子的重量，许诺“永远”轻而易举。而今人到中年，再不敢提这些词语。

杜乐丹一直都知道，她的姐姐，是最最包容她的人。哪怕先前吵过打过，杜乐莹依然会心无芥蒂地冲她笑，就如此刻。仿佛那些不愉快从不存在。

头一回，姐妹俩对视，杜乐丹率先错开了眼神。那双眼睛太过澄澈，任何坏心思在它的注视之下，都无所遁形。

杜乐莹正要进仓库搬东西，超市里来了个杜乐丹熟识的人，男人掐着点，等杜乐莹走了才开口：“这你姐？杜乐莹？”

“嗯，怎么了？”

“这精神头，和以前大不一样了，完全不像是会跳楼自杀的人。”

杜乐丹霍然抬头：“什么跳楼？”

“你不知道？”男人微顿，点点头，“对，你不应该知道。”

“我之前住的地方，她也住那儿，我本来不知道。有天晚上下暴雨，我听见有什么东西从楼上砸下来，动静大得很，但当时我太累了，就没管，到第二天出门才往底下瞄了一眼，原来是个人——”男人靠近了些，虚掩住嘴，“是你姐，躺在地上呢，一动不动的。”

“你没去看看她什么情况？”

“哪能呢，我刚想下去，她就站起来了，远远看着，身上好像没伤，我想如果真是她自己跳下去的，估计也不想让人看见，就没好意思往上凑。”

“你还挺贴心？”杜乐丹的笑容隐隐泛着冷。

“那是。”

男人说的话合情合理，像是有心帮忙，只因不好干涉而作罢，实则他的语气充斥着戏谑。他不关心杜乐莹如何，且认为杜乐丹与他一样不关心杜乐莹，所以才能用满不在乎的口吻说出这件挺大的事来。

杜乐丹有心与他计较，但男人的态度全是她平素待杜乐莹的言行所回旋的一杆长枪，插入她胸膛，一时间，淅淅沥沥。

什么叫作茧自缚？这便是了。

“行了，不买东西就走吧，走走走。”杜乐丹心烦气躁，只想赶走眼前的祸根。

男人也不恼，摆摆手，以示道别。

男人前脚离开，杜乐莹后脚便从货架转角处拐出来。

杜乐丹拿不准杜乐莹究竟听见了没，听见了多少，她无暇顾及。随后从下午到日落，在算账方面素来较真的人频频出错，客人在付账时故意缺了零头，她也不似往日般出声嘲讽，招来不少疑惑的眼光。杜妈问她怎么了，她只摇头，不作解释。

心焦如焚的感觉到了入夜，才稍稍缓解。

杜乐丹趁夜摸进杜乐莹房间，本该熟睡的人倏忽转头，四目在微弱的光线中准确相对。

认识她们的人都说，她们一点都不像姐妹，无论样貌、性格，还是价值观，没有丝毫相合，事实确是如此，可就是这样完全不合的两个人，成了世上最了解对方的姐妹。

杜乐丹掀开薄被，重演了孩童时期曾发生过千万遍的一幕，手搭着杜乐莹的腰，强行挤进姐姐的怀里。杜乐莹瘦了下来，从前的双人床尺寸正好容纳两个人的身躯。

“疼吗？”

杜乐莹挣扎的动作骤然停下，顿了片刻，无奈回搂：“都过去了。”

杜乐丹不语，头埋得更深，不一会儿，杜乐莹襟前湿了大片。杜乐莹轻抚杜乐丹发顶，眉眼间展现出昔日少见的温柔。

杜乐丹平生第一次庆幸，庆幸她是杜乐莹的妹妹，她们有着尘世间永恒的无法割舍的血缘关系，不管杜乐莹是否情愿，她终究要回到这个家，与她见面。比之昊坤，杜乐丹是不幸的，但又极其幸运。

“对不起。”杜乐莹的道歉奇怪莫名。

接连遭到几位亲近之人的背叛，杜乐莹终究被击垮了，万念俱灰之际，她蹲在窗上，回头一望，入目的只有漫天的风雨。肥胖的躯体撞落雨棚，顺着许多杂物倒在地面。她紧闭双眼，反复呢喃：“快点死吧，死了就不疼了。”预想的死亡并未来临。

恍惚之间，她记起杜乐丹说自己上了天台，又因她即将归来而放弃轻生念头的事。她的思绪很乱，一时是不甘，多希望也能有个令她牵挂的人出现，好免了这场疼痛，一时又庆幸，她的归来救了她的妹妹。

待回忆流转至“杜乐莹，是你毁了我”，情感悉数化为困惑，她真的救了杜乐丹吗？

杜乐莹不清楚，但今夜的杜乐丹给予了她救赎。从减重，到学拳击，不过短短一年，她再回想那些过往，却像上辈子发生的事。眼下的她不再需要仰赖他人的认同而活，渴求拥抱的是死在那个雨夜的杜乐莹。

“谢谢。”道谢同样奇怪莫名。

杜乐丹似懂非懂：“什么？”

杜乐莹不作解释，继续轻抚杜乐丹发顶。

距杜乐丹表白，已过去十几年。她的妹妹不再是情窦初开的少女，而她也不再是未经情爱的白纸，现在的她不会再被妹妹的爱吓到落荒而逃，故此有了直面感激的勇气，敢于承认杜乐丹的爱是杜乐莹黯淡青春中唯一一抹亮色的事实。可惜时间不对，身份不对，她只能以最决绝的方式来表示拒绝。

杜乐丹见杜乐莹沉默，熄了追问的心思，转而享受当下暂且偷来的片刻安宁，片刻欢愉。

明天明天晚点来吧，让拥抱持久一些。从不信神明的人也愿暂时化为信徒，虔诚祈祷。

她们之间，注定无解，而无解，已是最好的结果。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