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妹 第5章 05

光阴无情，只管催人向前，不断向前。

杜乐丹随丈夫在另一个城市定居，鲜少与家人会面，婚后辞了工作，整日在家和婆婆斗智斗勇。

相亲期间是杜乐丹最装的一段日子，为了维护形象，把烟都戒了。本来嘛，当初抽烟也是为了赌一口气，抽不抽的无所谓，可人过得不好，总要有个途径发泄，香烟成了她的避风港。

夫家人第一回见杜乐丹抽烟时的神情，把她乐得不行。

“怎么着，就许你骗我，不许我瞒你啊。”

婚前说好了，不和父母同住，结果结婚第二天，公公婆婆都搬进来了，搬进来就算了，婆婆还老挑她毛病，嫌她干活不够利落，嫌她做饭难吃，还嫌她肚子没动静，怀疑她的生育能力。

谁能力有问题还不一定呢，老娘要把自己打过孩子的事说出来，吓死你们。

杜乐丹对着烟灰缸弹烟灰，越想越郁闷。

天边残阳似血，她才不到二十岁，已日薄西山。

人生何如，为什么这么悲凉。

五、六年前，她还在幻想自己是童话文学里的公主，等待白马王子来拯救她的人生，岂料等来的是一位骑士，还是个女的，她的爱情至此夭折。

这也没什么，谁让她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

没有爱情，日子还是得过啊，她不像杜乐莹，追求什么自立自强，她这辈子最大的梦想就是组建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庭，现在她有了，却觉得，没什么意思。

□□消息提示音突然响起，一张杜乐莹穿着学士服的照片映入眼帘。

好嘛，这头家长里短，婆媳相争，对面倒是意气风发，前程大好。

杜乐莹杜乐莹，把她的人生搅和得一塌糊涂，自己倒过上好日子去了。杜乐丹忿忿将还未熄火的烟头按在桌面，直戳出一个黑乎乎的小洞来。

就连这烟瘾，也是因她的好姐姐才惹上的。

吸烟大概是杜乐莹这位乖乖女所做过的唯一越矩的事，也不知道是从哪儿学的，那时她们还在冷战。

“哟，这不是咱们杜家的乖孩子杜乐莹吗？瞅瞅她在干啥？抽烟呐？不愧是三好学生，连抽烟也会。”

杜乐丹斜靠着墙，双手交叉抱在胸前，脸朝向巷子口，大声嚷嚷，吓得杜乐莹连忙把烟灭了。她饶有兴味地观赏完姐姐的窘相，扬起头，白皙的脖颈在光线的照耀下曲线分明，好看得很，她还得意洋洋地等着姐姐求她别告状，没想到只等来一句：“杜乐丹，你别学我，抽烟不好！”

“凭什么，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啊！我偏要学！”

除了拒绝求爱，在其他事情上，杜乐莹从来都拗不过杜乐丹。

杜乐丹本来还挺高兴，为了阻止她抽烟，她和杜乐莹的接触多了起来，可时间长了，她又觉得没意思。什么冷战，杜乐莹压根没在意过。杜乐莹是个好姐姐。她想冷战，杜乐莹就给她空间，哪天她需要姐姐了，杜乐莹依然在她身边。至于其他的，爱也好，恨也好，都是她杜乐丹一个人的事。

怨恨的种子已撒下，于幽暗处悄悄滋长。

点开聊天框，杜乐丹随便回了杜乐莹一个微笑，而后把手机扔回桌面，人下楼去了。到点了，该做晚饭了。

时间擦过，转眼两年过去。

杜乐莹在工作上处处碰壁的时候，杜乐丹在被婆婆刁难。杜乐莹辞职回家，整日窝着不出门的时候，杜乐丹在和老公吵架。杜乐莹照顾中风的姥姥的时候，杜乐丹正因仍无所出而被夫家嫌弃。

杜乐莹在床前照顾了一年，姥姥去世了。

老人讲究落叶归根，去世之后都要葬在老家。杜乐丹路远，回得晚，中午才到，刚进门就听到大伯大姨为了姥姥把在城里买的房子留给杜乐莹的事吵得不可开交，杜爸杜妈为维护杜乐莹的利益，也参与其中。

当事人安安静静地呆坐着，眼泪像秋天的树叶，哗哗地落。

灵堂在前，尸骨未寒，子女们吵吵嚷嚷，似乎只有杜乐莹在真真切切地为姥姥的离开而感到悲伤。

杜乐丹素来牙尖嘴利，如今受过婆婆几年磋磨，嘴皮子越发厉害：“大伯，大姨，我不太记得了，姥姥中风的时候，您俩在哪儿，说什么来着？哦，好像是说，太忙，没时间，家里好几口人等着吃饭，后来您俩没一天伺候过姥姥吧，这会儿怎么好意思争房子了？”

“乐丹，你要这么说就没意思了，那你呢？你也没在病床前伺候过，现在插嘴是想要干啥？”

“我有老公养，这房子我一点兴趣都没有，我是看不惯你们有事跑得比谁都快，有钱就屁颠屁颠滚回来的样。”

杜乐丹的自私坦坦荡荡。她与姥姥，一年见不了几回，每回见面不过相处数日，并没有多少情感，感伤是有的，只是达不到哭的程度，让她哭丧真挺为难人，她也不在意，眼泪出不来就借助点手段呗，不丢人。然而自私如她，也干不出当着逝者的面吵嚷着瓜分利益的事。

三天里，敲敲打打，跪跪拜拜，凭着一瓶眼药水，杜乐丹好歹是混过去了。

杜家村世世代代，依山而居，山路盘旋，或显陡峭。按习俗，抬棺上山，厚葬过后，沿山的另一边返回，下山途中，逝者的亲人不能回头，据说是为了让逝者能够安心离去，若亲人回头看了，容易引得逝者留恋人间，以致其不能顺利入地府，入轮回。

杜乐莹愈走愈慢，故意落在队伍末尾，回头望了片刻。

杜乐丹有所觉察，不着痕迹地去到杜乐莹身旁，把人拉回队伍中间。她只瞥了一眼，不敢再看，挽着杜乐莹的手稍稍用力，怕一不小心，她那心如死灰的姐姐便会随雾气一同流失，无影无踪。

或许是深秋露重，秋风冻人，或许是山路蜿蜒，触目惊心，杜乐丹的眼角滑下一滴泪。

母女仨许久未团聚，难得夜话。

其实也不算夜话，主要是杜妈哭诉，杜乐丹偶尔应和，杜乐莹顾自发呆。

“我的命太苦了，”杜妈从年轻时被村里人嫌弃生不出男娃说起，说到在城里边带孩子边谋生有多不易，说自己蹉跎一生一无所获，看杜乐丹一眼，再看杜乐莹一眼，继续哭道，“我一个人苦也罢了，反正苦惯了，只盼你们能好，哪想到……”

话音戛然而止，杜妈捂着脸，呜呜抽噎起来。

哪想到，命运开过的枪，穿过杜妈的子宫，又降落到杜乐丹身上。生儿育女被视为女人天然的责任，成婚三年，杜乐丹一无所出，她在夫家的处境十分不好。

杜乐莹呢，大学毕业，进了一个好公司，本该前程似锦，却不知道为什么，非要辞职回家，成了啃老族。杜爸杜妈问了无数回，杜乐莹只字不言。

杜乐丹轻拍杜妈背部，以示安慰。

杜乐莹怔怔，魂好像随着这场丧礼，也被黑白无常勾走了。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杜乐丹一贯吃软不吃硬，骨子里的要强让她和夫家人的关系越闹越僵，夫家人态度越是强硬，她越是不肯服软，还激发了沉寂已久的反叛之心，像是回到了和杜乐莹赌气那几年。她的苦闷无处可排，只能通过偷情的刺激和情爱的放纵来宣泄。

东窗事发时，夫家人骂她不知廉耻，不安本分。被骂的当下，杜乐丹想起了杜乐莹，对于夫家人的话，她只笑笑，不反驳，怀着身孕回到娘家。

杜爸杜妈的日子如流水线，一成不变，只顾往前。

唯有杜乐莹，被困在过去，仿佛她体内的某部分，因那时回头望的一眼，被亡者勾走了，一去不返。她成日待在家里，除了吃，就是睡。胃似乎是她消化万事万物的通道，辛辣的，油腻的，甜香的，冰冷的，什么都吃。

杜乐丹回娘家已有七年，这七年里，她亲眼看着杜乐莹从一百多斤吃到两百多斤，如今胖得连走路都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