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科兹开始极度畏光、神经质、在战场上自毁一样冲杀。
他建立了处刑室,将颁布的戒律铸在旗舰的王座上,活生生地徒手撕碎违背戒律的子嗣,用他们的血染红戒律上每一个单词。
他在进行一场大的战斗之前会举行处刑仪式,在所有战士面前将违反戒律的午夜领主、俘虏的异形、违令的凡人用最残酷的方式处死,然后滴着血,微笑又满足的杀入战场。
渐渐的,没有任何人——包括午夜领主们都不敢靠近战斗中的科兹。
科兹又变回午夜幽魂。他会在战场游荡,或者团坐在战场中央他造成的尸山上,除非等他自己平静下来,不然他会攻击任何出现在他视线中的活物。
科兹越来越残酷,被他所杀的人死状越来越凄惨,开始有传言,说科兹吸血吃人,有人轻声说道:“康拉德·科兹是个不折不扣的怪物。”
不,他不是,科拉克斯知道。
科兹确确实实有自毁倾向,这来自于他性格中的双重性。
科兹有极其强烈的施虐欲,但是也有连科拉克斯都不能企及的天赋的正义感。
所以在与科拉克斯相遇之前,他确实为了惩罚罪恶而施行残虐的手段,但他也确实从这种残酷中获得了快感,而从施虐中获得快感这件事,更确实地形成了科兹的精神内耗——他不能允许自己在虐杀恶人的时候有快感,因为这代表着他所有的残杀并非为了维护正义,而是为了自身的快乐。
这一层内耗叠加“预知”能力,让他精神濒临崩溃,自毁的闸口已然松开——但他被科拉克斯找到了。
保护和爱科拉克斯、被科拉克斯保护和爱,是午夜幽魂诞生以来,第一次接触到毁灭、施虐之外的温柔之物。
在意识到爱之前,他们已经深爱对方了。
科拉克斯本身,成为了科兹最大、最有效的精神稳定器。
紧接着,他和科拉克斯都被赋予了一个明确的拯救任务——解放吕凯厄斯。
不再是徒劳的挥刀、不再是杀掉一个奴隶主站起来一百个奴隶主、不再是毫无意义的杀戮了——
科兹亲眼看到自己的每次挥刃都让吕凯厄斯变好、有人得救。
他不再是午夜彷徨幽魂了。
这是他被赋予的第二个精神稳定器。
他几乎看起来像是个正常人了。
——直到冉丹战争开始。
科拉克斯眯起眼睛,若有所思地敲了敲桌子。
——冉丹战争——
科拉克斯开始接触午夜领主,但是有难度,蝙蝠们对他充满尊敬但守口如瓶。
而且,科兹躲着他。
自从那天相遇之后,科兹就干脆躲回他的旗舰,没有科兹的邀请,他可没法登上夜幕号。
科拉克斯换了个角度,他开始试着追寻冉丹战争里科兹做了什么。
科兹在过去七年的经历是一团迷雾,科拉克斯本以为冉丹战争是他的线索,但他错了,当他沿着冉丹战争追寻下去的时候,他立刻碰到了一堵无形高墙——
他权限之内所有资料没有关于冉丹战争的确切记录。
除了知道第一军团和原体莱昂·庄森参战,他只能查到还有两个原体以及总共十一个军团参与冉丹战争,具体都有谁,一概欠奉。
第一军团、第八军团、第十九军团——他只知道这些军团参战了,但另外八个军团都有谁在暗鸦守卫的记录里都查不到。
不,不是其他军团的信息都查不到,而是,他连暗鸦守卫的参战记录都找不到!
这不对。科拉克斯想,这太奇怪了——这场战争现在还没结束啊!只是击溃了冉丹主力而已,怎么所有记录都消失了?
科拉克斯飞速翻阅军团的阵亡记录,冉丹战争期间阵亡的鸦卫除了阵亡时间、原因,没有其他任何记录。
没有阵亡战役、没有阵亡地点——他的子嗣像是死在了虚无之中。
科拉克斯只觉得胃部似乎有个黑洞,把他的内脏攥成一团。
然后,记录之外,没有人“记得”冉丹战争。
不不,冉丹战争之名、帝皇御驾出征、永夜之战彻底击溃敌军这种事迹大家耳熟能详,可是当科拉克斯问到战争细节的时候,无数鸦卫中的战争亲历者没人记得。
——没·有·任·何·一·个·人·记·得——
——而·且·所·有·人·对·这·种·遗·忘·都·理·所·当·然——
每一个人,每一个,都理所当然的遗忘了冉丹这个才刚刚发生过的残酷血战,他们哀悼身边牺牲的兄弟,却忘记他们是因何而死、死在哪里。
科拉克斯也试着调查别的军团,大家的反应都与暗鸦守卫一模一样——记得冉丹战争,但不记得所有内容,且丝毫不觉得这份遗忘哪里不对。
就像是,有人操纵了所有参与这场战争的人的脑子。
——科拉克斯毛骨悚然。
那么,谁能做到呢?不,应该说,除了“他”之外,还有谁可以做到?
科拉克斯小心翼翼地思考,试图把所有事情连在一起。
拜原体堪比计算机的脑子所赐,科拉克斯记得他谒见帝皇那天所有的对话与细节,他仔细梳理过之后,得出了某些推测。
接下来,他需要一个人来证实这些推测。
——康拉德·科兹。
而他要见科兹,只可能在泰拉。
结束长达数月的亚空间航行之后,帝皇幻梦号降落在泰拉——人类起源之地。
长达整整两天的冗长仪式里,对科拉克斯来说有意义的只有与所有被寻回的兄弟们见面。
科兹只在欢迎宴会上露了一面就匆匆离开,直到第三天,科拉克斯才找到一个独处的机会,潜入泰拉皇宫内属于科兹的宫殿。
他所有技能里只有一样可以让科兹望尘莫及,就是潜行。
科兹的潜行本质上是一种微小而不自知“预知”,凭借卡死对方的观测死角完成,但科拉克斯的不一样,他的潜行能力已经超越灵能,进入了某种让人不安的领域。
当科拉克斯进入潜行状态的时候,他会让对方“看不到”。
他人就在对方面前,但对方就是“看不到”他——那与其说是种技能,不如说更像是一种扭曲对方认知、不可知的能力。
科拉克斯潜入科兹的宫殿,而在靠近核心区域的时候,空气中某种诡异的波动像是静电一样在他皮肤上带起一阵轻微的战栗。
……守卫的蝙蝠崽子们状态不对。
科拉克斯敏锐的察觉到这一点。他嗅到惊慌、担忧、难过、忐忑各种气味,就像是……强行忍耐“预知”发作的科兹。
然后大量的午夜领主聚集在宫殿外围,戒备森严,但核心区没有人。科拉克斯皱了皱眉,站在核心区——科兹寝宫——的门口。
前面是一个“领域”,他能感受到某种巨大的压力在寝宫内盘旋,就像是一团被压缩、锁定在这里的雷云。
他停了一秒,踏入——
在他进入寝宫的一瞬间,就像是越过了某种不可见的护盾,空气中让他不适的诡异波动猛地化作无形的鞭子狂暴地抽向他!
他没穿动力甲,这一记直接把他身上的防弹链甲抽碎,有块碎片嵌进他脸上,他舔了舔淌下来的血,算是明白为什么这里没有尽忠职守的蝙蝠崽子了。
倒是方便他了。
科兹灵能失控而已,他很会应付的。
科兹失控的灵能宛若一个巨大的漩涡,将一切试图靠近的生物撕碎,科拉克斯熟稔地潜入中心——科兹的寝室。
大门已经没了,在看清的一瞬间,科拉克斯猛地瞪大眼——
跟个废墟没两样的房间正中,科兹**蜷缩,他像是极冷一样浑身发抖,失控到实体化的幽蓝色灵能环绕他尖啸,而他的身体正在肉眼可见的崩溃!
他的身体在异常快速的溶解和再生,变异、腐烂、淌下血和脓,露出骨头,骨头上面再重新覆盖肌肉,随即再消融——
这个重复过程不知道已经持续了多久;应该很久了,久到基因底层编码都产生异变——科拉克斯亲眼看到他腿上长出了个耳朵,然后掉在脓水里。
科兹精神上产生了严重的问题,让他灵能失控,严重到影响□□。
科拉克斯深吸一口气,他用指尖把脸上那块碎片和已经愈合到快把它包起来的肉挖掉,肉块掉在科兹的血里,他走过去,任凭暴走的灵能把他撕得血肉模糊。
渡鸦之主像是完全不疼,他屈膝半跪在科兹面前,纵容幽蓝色的灵能撕开他的颈动脉。
滚热的血喷在科兹脸上,从他大睁的眼睛里淌下来,科拉克斯如同在拯救星他与科兹共同渡过的那三千多个日日夜夜,捧住他的面孔,将血抹在午夜之主菲薄而苍白、干裂的唇上。
科拉克斯没说话,他只是轻轻侧首,吻了上去。
灵能风暴在渡鸦之主吻上的瞬间,剧烈地抽上他的面孔,科拉克斯没动,任凭失控灵能削掉自己一块颊肉,连着科兹的一小片耳垂坠在地上。
他反反复复,小猫一样轻轻舔舐自己伴侣正在消解的嘴唇,他的血、科兹的血混在一起,滚在他舌尖,灵能尖啸,他身上伤口见骨,他却像是完全没有知觉一样,一心一意亲吻科兹。
终于,科兹嘴唇微微张开,他柔软的舌尖探进去,刷过齿列,轻柔划过牙龈。
他温柔地叩开了科兹的齿关,叼住他舌尖,爱抚舌面,然后科拉克斯咬破自己的舌头,血淌进科兹嘴里,喉咽神经被刺激,科兹麻木地咽下去。
渡鸦的血滑入胃袋的时候,科兹动了。他双眼依旧没有焦距,一眨不眨,他像是倒下去一样,整个人往科拉克斯的方向滑落,被血液粘得一团一团的长发划过科拉克斯暴露在外的牙龈。
失控的灵能终于停止了。
科兹像个电池用尽的人偶,倒在伴侣的怀中。
他终于闭上了眼。
科拉克斯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停止崩解、恢复如初的嘴唇,他抱起科兹,找了个勉强还算干净的地方,把血肉模糊的伴侣放好,他也躺下去,全身覆盖在科兹身上,肌肤相触的部分崩解神奇的停止了,科拉克斯顿了顿,摸上他眼皮,眼皮的崩解随即停止,然后他覆上嘴唇,数个蜻蜓点水一般的吻落下,嘴唇离开的时候,眼皮已经恢复成完好的苍白肌肤。
“……”科拉克斯看了一会儿,又吻了他眼皮一下,轻轻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我想吻他。他想。科兹丢弃了他,又隔绝了七年光阴,可他还是想吻他。
渡鸦之主的下一个亲吻落在科兹乱七八糟的头发上。
科兹吻起来是血味儿的。
新鲜的血、干涸的血、腐烂的血——他像是血肉铸成的尸白人偶,不祥又惨厉。
人偶破碎了、他淌出血露出肉,渡鸦落在他森白的骨头上,没有啄食内脏,而是展开羽翼庇护他,用亲吻和肌肤相触,重新让他血肉生发。
科拉克斯嘴唇、牙齿、舌尖、口腔里全是科兹血肉的味道,从面孔开始,到他露出气管的颈子、几乎能看到心脏破败的胸腔,他一点一点用吻修复他。
科兹在他的嘴唇下一寸寸完好,像是人偶被重新赋予生命。
在他亲吻下稳定下来的□□苍白、没有瑕疵、所有科拉克斯熟悉的不熟悉的旧伤都没了,渡鸦之主的内心深处因此泛起了一股隐秘的喜悦。
他重塑了科兹。
他甚至于有些沉迷亲吻科兹这件事。
他已经七年没有碰触过科兹了。整整七年。
他记得七年前他与科兹渡过的一夜,他记得科兹的味道、他咬住科兹头发时的触感、他嵌入自己身体内部的形状、他的力道、他凉而柔软的肌肤——
科兹喜欢抱着他,他八岁就长得和大人一样,能撒娇的地方只有科兹的臂弯,然后他长大一点,就是他抱住科兹,像个兄长也像个小母亲,满怀爱怜地保护科兹。
他与科兹纠缠得太深太深了,简直如同一个神祇的两面,以至于当福格瑞姆告诉他他们是兄弟的时候,他没有任何惊讶与罪恶感。他甚至于觉得有些开心:血缘将他们的关系进一步加固了。
皮肤上泛起了一层古怪的轻柔瘙痒,他捧起科兹的左手,轻轻把拇指咬在齿尖。
就在此时,科兹醒了。
他睁开眼,眼珠在眼眶里轮了轮,过了一会儿,渐渐有了焦距,他先定定看了一会儿还咬着他指头的科拉克斯,无所谓似的向左右看了片刻,才重又看回科拉克斯,低低笑了一声。
揣度了一下他现在的精神状态,科拉克斯不动声色地换了个指头衔住。
科兹的指头纤长,这么微微弯曲着已经碰到他的喉咙,科兹恍惚一下,科拉克斯眯起眼睛,在他食指根部用力咬了下去——
他这一口用了力,深可见骨,血立刻淌下来,科兹却露出了一个近似于满足的笑容,他虚虚抚向科拉克斯的脸,低沉的声音放得很轻,丝绸一般优雅流畅,“……小鸟,你奖励我做什么?”
然后他的声音弱下去,单词在喉咙里咕哝,科拉克斯听不太清,他知道,科兹还没彻底清醒,他处于无法分辨幻觉和现实的阶段,他没松口,只是撒娇一样把面孔挨近,科兹轻柔地撩起他垂下遮住面孔的长发——
他猛地僵住,然后惨叫!
——他看到了科拉克斯脸上正在痊愈,但还隐约能看到牙龈的伤口。
然后他的惨叫消失跟出现的一样突兀,尾声像是被人剁掉一样戛然而止,他看着科拉克斯脸上的伤,再看自己被咬住的指头,科拉克斯盯着他,慢慢松开牙齿,拨开头发,把脸上的伤彻底展示给他看,科兹小小地惨哼一声,科拉克斯复又捧住他面孔,垂下的长发落在科兹脸上。
他贴得极近,气息缱绻相融,他在科兹的嘴唇上说,“看着我,康拉德·科兹。”
科兹猛地瞪大眼,瞳孔放大,然后收缩,他眼睛里仅剩的一点白色巩膜消失了,他看上去像是科拉克斯肮脏血腥苍白的倒影。
“看着我。”科拉克斯再次命令。
两双完全漆黑的眸子终于对上焦距,科兹剧烈痉挛,他惊慌地本能挣扎,但是他当他发现伏在他身上的科拉克斯完全没用力,他一动就会掉下去的时候,蓦地静止,但浑身上下止不住的细细颤抖。
“看着我。”科拉克斯冷硬地再次宣告,顿了顿,“康。”
七年来第一次有人这么称呼他,康,只有科拉克斯会这么叫他。
子嗣叫他父亲、大人;帝皇叫他儿子;纳斯图里叫他康纳;康,只有他的小鸟会坐在他臂弯上搂住他颈子,小声这么叫他,亲昵、柔软、充满爱意。
他开始窒息一样急速地喘,科拉克斯没理,笔直看着他,又叫了他一声,“彻底清醒了么?”
科兹哆嗦着点点头,科拉克斯也点点头,“可以说话了么?”
他犹豫了一下摇摇头。
科拉克斯松开他站起来,居高临下往下望着:“能动么?”
科兹点点头,环视四周,伸手掷出一块家具残片,打中了什么机关,几秒钟之后,角落输送管道送来一个金匣。
里面是两套原体尺寸的衣服,科拉克斯过去看了一眼就扔回去,他向半坐起来的科兹走去,简单回复他的疑惑,“现在用不着。”
他随手抠出一块嵌进伤口里的布片,伸手把科兹拉起来,科兹茫然地被他带到屋里唯一完好的窗台前,科拉克斯用力,让他背对窗户坐上去,科兹紧张得脚趾都微微蜷缩——他完全不知道科拉克斯想做什么。
他本来就比科拉克斯略高一点,坐在窗台上就高了一头,科拉克斯抬头看他,雪白面孔上没什么表情,语气也极其平静,“可以好好谈一谈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