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十点左右,正是写字楼周边餐饮店准备进入营业高峰期、一切准备就绪又店里没什么客人的时间段。这一小时内,如果你去店里,可以享受到很舒适的个人空间和周到及时的服务,吃东西也会感觉比其他时间段体验更好。
通常,林芸都是就近在这个时间段去商场里挑一家看着装修不排斥的餐饮店,进去解决她的早午餐问题。
这里的一顿饭通常一个人保持一百元左右的消费,很适合普通上班族的消费水平和一人食或者AA制的快餐消费需求。而且由于竞争激烈,这里的店铺几乎每隔两三个月就会有店面换了新租客。其实里面的东西不管是主打日式、韩式、川式、西北风味、还是粤菜等等,风味里吃到的都是差不多的味道。实在没食欲又必须补充蔬菜蛋白质的每日仅吃的这一餐,林芸就会选择火锅店。常去的倒是有一家已经在这儿开了有五年多的呷哺呷哺。
它和一家味千拉面倒是罕见的在这个地段坚持了好几年竟然还在。不愧是连锁品牌。相比之下,那些其实占了多数的没有体系化管理、经营,售卖的食物口感也没有统一化,就算同样做不到有多好吃,但确实会有做得很难吃的。而且店面装修也有让人觉得坐着都很不自在,服务员更是懒得搭理你,工作时间仅是因为人少就会坐在你旁边闲聊的……总之,很多细节一看就很不专业,也难怪干不了两个月就得倒。
这日,林芸去书店检查了雇佣的店员对图书的维护情况,和书店卫生的维持情况,核对了账目后,就先自己离开。到点去吃她的早午餐。
一出来就看到头顶已经升起了个大大的太阳,有点儿热。
“没食欲,就吃拉面吧。”林芸看着眼前的店铺,决定看到哪家就选哪家。
近段时间,身体的变化确实比较明显。基本行程依旧一如往常,但是每日一餐的食量却不只是骤减了而已,而且是很迅速地发展到已经持续了好几天的即便每日吃的食量还不到过去的1/3,也一点儿都不饿。而且,每每一想到吃饭,就会犯恶心,想吐。
“到底是病的缘故,还是药的缘故?难道是药的副作用开始显效了?”
过去没少走马观花的在扫书时看过一两眼的医学科普书籍,给她留下了一点儿印象:她现在选择的治疗方案,其实只是在减轻身体能感觉到的痛感。基本上就是不治疗,只是在止痛。其他的就顺其自然地让身体自己看着办。
有点试图绕曲线地去选择合法的“安乐死”的心态(虽然时间可能会持续好几年)。但对林芸而言,也是一种终于能让她看到解脱的终点的希望,而不是什么恐惧。
她曾经唯一恐惧的只有来自身体必须持续忍受的,是她无可奈何、不知该怎么形容的持续疼痛感。就连被那个人一巴掌一巴掌地扇耳光、一拳一拳地打、一脚一脚地踢,甚至拎起小小的她像扔箱子一样抛扔向地面(那时候她六岁),还有被那个人强行拉到没有走廊却能看到街道的有一大排透明玻璃窗被阳光照得通亮的二楼房间里,关上一个暑假(那时候她十岁多),——她也没觉得那些经历带给她的创伤,会比这几年持续的全身各处不时发作的各种无名疼痛更让她难以忍受。还是这几年的身体状态更让她日日备受煎熬。
死亡并不可怕。相反,死亡是她不能选择地来到这个世界后,在有了自己的独立意志时,除了自由之外,她唯一渴求的东西。越到后来,就越觉得死亡和自由,于她,其实是同一个东西。
对林芸而言,它是多么的有诱惑力啊。可她却还在它的门口徘徊着。日日徘徊,夜夜挣扎。又说不清到底是在犹豫什么?
只是每晚那种火烧心口的焦灼感,真的不好受。现在有了药,身体基本不会有她难以忍受的疼痛,却没法麻痹了她精神上生不如死的痛苦。感觉自己就是活在炼狱之中,日日身在火中被炙烤着,还是一直清醒地感受着这样的煎熬。
“唉——”她看着眼前那碗时蔬拉面,半天提不起食欲,只能机械地强迫自己夹起,往嘴里塞,然后嚼,舌头在口里翻动,帮助食物被牙齿(尤其是臼齿)咀嚼得更加充分,再吞咽。
现在,连吞咽都需要花力气刻意控制着执行,不然它就不会启动自动流程,食物就会一直含在嘴里。她会就那么呆着,像个你不每次都施加指令,它就一动不动的机器人一样。
一——二——三——四——五——
心里默数着坚持吃到第五口,最终吞下后,林芸放下了筷子。用碗边折叠得有巴掌大的正方形纸巾擦了擦嘴。
实在吃不下了。再吃,之前吞进去的怕是都要忍不住全部吐出来。
起身来,正准备要走。
“你是林小姐吧?”很突兀的,眼前走来一位看似着装朴素,但衣料剪裁都绝不便宜还很讲究,一眼就看出是个对审美、格调很有要求的……阿姨?
林芸困惑,她好像没有涉足这类的交际圈吧?不如说,别说个人有无意愿,就连入场券,也没有哪里的资源有意给她呀。那这个人怎么会找上她呢?
鼻间开始飘来淡淡香水味,闻见了有玫瑰、薰衣草混融的馥郁香气。阿姨皮肤保养得很好,乌黑柔软剪裁利落又具层次感的短发被收拾得服服帖帖,一丝不乱。她的眼睛没有一丝攻击性,却能让你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压迫感袭来。还有那一抹浓艳的红唇,很显霸气。
那唇色接近酒红,很有光泽又不显油滑,看得出是很高级的材料制作的口红。她抹得很自然,是唇色配她,而不是她配唇色。她完全驾驭了这个颜色。气质上,得有六七十的样子,但是她的外表看上去却只有顶多五十来岁。
“如果不是身体原因,现在怕是鼻子早被她的香水味给熏死了。也不必等到她走到我面前,我才发现她。光她身上的香味,早就能让我知道店里来了个这么个人。”
林芸根本不关心对方是谁,觉得对方就算没找错人就是来找她的,她也没什么需要警惕的——又没什么东西可值得她觊觎。谈合作?她一个只要不治病就只能勉强维持温饱的普通写作者,有什么价值可值得她亲自来洽谈合作?——看她的年纪和她举手投足的闲适感,还有那习惯性的“主人家”气场,就知道她一定不是日常上班的那种——即便手里可能真有什么实权。——“但那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林芸没有说话,只是抬眼看着阿姨,看着她自己在她对面坐下,然后与她四目相对。
林芸等着。而对方也很懂她的意思,自己主动开口:“我是林云的妈妈。”
“哦——”林芸一下了然。随后就有了开口的动机,“你来是要带他走的吗?如果是,我希望快点。他在我家很干扰我。我是因为欠了朋友人情才不得不暂时租一间房间给他。为此,我还不得不搬到书房去住,让他住进了我的卧房……”
“为什么不让他住书房呢?”对方打断她。
“房间对我来讲无所谓,但是我的书房是我写作的地方,是我轻易不会放弃的空间。不管你懂不懂,对我来讲,书房比睡觉的地方重要得多。就算让我睡客厅,我也不会轻易让别人踏足我的书房。”
对方点了头,看眼神似乎真的明白她的意思:不只是字面意思,还有她是真的对林云完全没有意思。
“看来,之前是我对你有所误会。林小姐,我会尽快劝我儿子离开。给你造成困扰我很抱歉。我可以给你一笔补偿金,也算是为我儿子对你的骚扰行为做出一点补偿。希望这件事情结束以后,我们可以就此两清。”
林芸怎会不明白,原来这位阿姨很熟练这样的危机管控,也很警惕林云的行为可能会造成的某种不良影响或许会导致的一些很棘手的舆论麻烦,所以才想要提前从源头处将隐患给封口。而她就是这位阿姨想要用封口费封住的那个隐患。
“我想录音,您介意吗?”林芸觉得有必要转换到公事模式。
对方毫不在意,微抬下巴示意她随意。
林芸点开录音,将手机放置在面前,问对方:“您的呢?”
她不信对方不是走到自己面前之前就已经开了录音,留存证据。
对方却摇头。倒是坦白:“对你,根本不需要。”
林芸挑眉,而后点了点头。也是,像她这样的小喽啰,哪里需要对方特地留存什么证据。而她自己录音,不过是为了自保,想让自己安心而已。她自己不也清楚嘛:她的这点证据,根本没什么用。
“林云的妈妈,我呢,对林云完全没有兴趣。我只希望他早点离开我家,最好永远离开我的社交圈。就算他是我朋友的丈夫的朋友,跟我的朋友的事业也有着很多合作关系,但是跟我没有关系。我希望他不要再来打扰我的个人生活。所以,我很支持你带走你的儿子。希望你能说到做到。尽快!”
林芸直截了当地说完自己的真实所想,然后等着对方回复。
对方笑了。是很官方的那种看不出情绪、也没有感觉到丝毫善意或着敌意的微笑。不过最后,林芸还是等到了她的回复:“好。”
这才让这段录音有了基本的证据价值。
停了录音,保存好,同步云存后,林芸收起手机,拎起身边的背包,起身来,“那我先走了。”
没有客套什么。本来也不是什么需要刻意客套的关系。
对方也没说什么,继续坐在那里目送林芸彻底走出店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