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33年。
上午八时许,天依然灰蒙。是个大雾天。整座城市仿佛笼罩在一片雾霭沉沉的迷幻世界,分不清是梦是醒。只有耳边传来早高峰不绝于耳的汽车鸣笛声,才多少有点“的确是又一个平凡无奇的城市早晨”的现实感。
林云多希望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就像此时身处在这片浓雾环绕如梦似幻(虽然有点阴深恐怖之气)的墓园中,他多么希望这一切只是自己的一场梦。哪怕是一场会吓出自己一身冷汗的恶梦,也比现在清醒地认识到它的确不是梦境要好得多。
林云僵硬地一步一步贴着地挪步到眼前隔着一块玻璃小窗放在骨灰盒旁的那张小照前。那是她生前给自己准备的黑白照。连后事,她都在生前一并由自己找了专门的殡葬公司给代为料理了。从头到尾,没有惊动到她身边的一个朋友。
如果不是依照程序需要销户,以及需要处理了她名下的那点财产(尤其她有一套两居室的房子),她的亲属还未必会知道她已经死了。
也是由于这样的关联,才使得她的朋友有机会获知她的死讯,也才让她的朋友的丈夫的朋友——也就是林云,得知到她的死讯。
“你怎么这么残忍?对别人残忍,对自己更残忍!”
本以为自己从知道这事后,直到刚才,都未曾掉过一滴眼泪——他哭不出来。没曾想,从得知消息后立刻飞跃半个地球赶过来,只为眼见为实。直到看到那张小照,这一路的沉默到终于开口说话,竟然就猝不及防地情绪瞬间崩溃,泪水像突然决堤的洪水,倾泻而出。哪里还有克制的力气。等回过神来,自己已全然瘫坐在了地上。
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彻底失控,也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无助到只剩下嚎啕大哭。
可是无论他如何哭嚎,寂静冷肃的墓园里仍旧一点回应也没有,安静得令人毛骨悚然。
“林芸,如果一切可以重来,如果我早知道你只剩下十年寿命,我,我一定不会再那样做……林芸,对不起……对不起……如果一切可以重来,我一定只跟你做朋友,只做最简单的那种朋友。好不好?就像你想要的那样,简简单单……只要能陪在你身边,能陪你走到最后……是我对不起你……是我害了你……对不起……”
*
2023年。
林芸已经开了十多年的书店终于开始盈利,并且她也攒够了一笔钱能一次性全款买下她在京城的第一套房子。是个两居室。一间做书房,一间做卧室。
她本不想买房,可是待她终于可以不必再为基本温饱发愁之后,因着书店的关系,她有一部分(或许该说是一大部分)的生活、乃至人生,是需要她与这座城市长期绑定的。
也就是说,她需要考虑长期定居在这个地方了。时间至少会持续20年。她的逻辑是这样的:
“如果我没有因为疾病或者意外事故而早死的话,那么正常情况下,只要我还活着,我就想一直开着这家书店,跟我的写作一样陪我走下去。但是就算一切顺利,书店能开着的时间也比不得我的写作能陪伴我的时间。假使我算到60岁吧——最迟开到60岁再关门。
如果我60岁再关门,那我是搬不走这家书店的。离了这座城市,这里的书友圈就没了。经营了十几年的书友关系,可不是搬去另一个地方就能轻易就地重新建起的——时间带来的资源只能靠时间来培养。
我现在37岁。眼看快40了。那就四舍五入一下,怎样也得在这座城市继续待上至少20年吧?
如果我必须持续定居于一地二十年,那……租房似乎就没有买房划算了。何况,我的要求只是交通便利,可以满足日常需求:比如以15分钟步行路程为半径划一个圈,这个步行圈内有能支持一个人最基本的日常‘吃’‘穿’‘住’‘行’的社会资源:比如蔬果市场、超市、银行、医院,没有医院有小诊所也行,还要有药店。
再者,书店开门时间由我定,所以‘高峰期’对我不是问题——因为在我这儿根本就不存在这样的问题,我可以错过高峰期再出门。
所以,我不需要非要在城市中心区买房。我买房就是为了住。而且……
只有有了房子,我才能把户口迁走。集体户口太不稳定,我也绝不想再跟‘他们’有任何牵扯。——那就买房吧!”
从很早以前,林芸就一直是一边抱怨着种种“户口”的约束、不便、不公,一边又坚决不为买房而努力,还想着一辈子就租房而决不买房。总说买房就是束缚,就是负担,要背负一辈子,而且还会拖累她去她想去的地方。
“那你想去哪儿?”以前,姜琳有问过她。
“不知道啊,”林芸完全不以为然,很理直气壮道,“反正,不管去哪儿,我都不会长久停留在一个地方,那我买房干嘛?让人好找吗?平白地给自己增添经济负担和安全隐患?自己还一年到头的没几天会在那个房子里待着?”
“你可以把房子租出去啊。现在大城市的房子出租还是很赚钱的。”姜琳倒是捧场,完全不提那时的两人都是月光族。
“不要。”林芸想都不想就斩钉截铁道,“我如果要买房,那一定就是想给自己一个‘家’。那我怎么能把自己的家租给别人住,自己却到外面去流浪?如果我要买房,绝对就只是给自己住的,是要为自己的生活服务的,而不是拿出去出租给别人住!”
没想到,十几年后,林芸还在这座城市。而曾经一门心思想要留在这座城市的姜琳,却因为工作的缘故而去了另一座城市,并在那座城市安家落户。
更没想到的是,有一天,林芸竟然会起念想要买房?——而且,不是为了要给自己一个家而买的房,而是为了“租金”能够更稳定、更便宜(按20年至少的时间来计算),才想要买房。
果然是计划赶不上变化。而且,结果还不是当初你能够预想到的那种可能。
*
2023年。
林云经营了近七年的工作室终于步入正轨,在与他的家族现在所在的国家隔着一块大洋的另一边的这个国家——是他家族在三代前的曾经的故乡——在这片土地上,他终于真正扎下了根,开始了自己的独立事业。
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
在这里,他有了新的朋友圈。且里头的成分更加多元。有从底层一路拼搏上游,最后在他生来就身处其中的交际圈中认识;有来自这个国家的中上层,早在他高中或大学时期,远跨重洋飞到他所在的学校成了他的同窗或校友,进而认识;也有在之后的工作中,是在他还在家族企业的基层低调学习期间结识,后来被对方忽悠得动了心,不远万里跟着一起飞来这个曾经只是听说却从未踏足过的“故乡”,开始尝试脱离家族地独立开办自己的工作室。
近几年,跟他来往最频密的,自然就是当年怂恿他跟来,后来又离开了他们合伙创办的工作室、选择自己单干的那位朋友,李锋。
李锋最常说林云的毛病是:你这一路走得太顺,一出生的起点就是很多人一辈子都摸不到的天花板。
经过后来与李锋合办了这家工作室,再到后来李锋离开由他自己独立支撑坚持下来,前后七年的时光,林云不敢说自己真的懂了李锋的意思,但不会觉察不到。
有了对比,才有了对差异的觉知。人的这个认知特点,放哪儿都适用。
所以,时间长了,林云在经过一番挣扎后,认定接下来的至少10年,他都不想离开这个国家,那么他在这里的事业就需要他好好沉下心来,用心经营好他与这里的朋友圈的关系。
那么,他过去浸泡成长在的那个自己一直以来更多属于的那边的交际圈,它将他惯养出的后来在这边因为有了更加明显的对照才让他发觉到其实并不合适的很多“理所当然”,他都得有意识地收敛,甚至隐藏起来。
他选择的事业,需要他了解这里普通人的生活习惯。那他就得学着过得更加烟火气一点。他说服自己的理由也很简单:这与骄傲无关,也无关尊严,而是一种专业态度。
林云不是没有受过委屈,相反,在这里他受的委屈很多发生得远非他所能理解。而每每这样的时候,李锋总是能帮他冷静下来。李锋的做法也很简单,只轻飘飘一句:“你说的事,事情本身很简单,人家只是表达了他自己的认为。其他的,都是你自己的以为。你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起初,林云对此很受打击。从小到大,他听得最多的就是“你很棒”“你很优秀”“你是明星”“你很重要”“世界等着你去改变”……没想到有一天,竟然会有人用像是大人对小孩说话的口吻来嫌弃他“太把自己当回事”。
可是他就是不甘心,不甘心就这么轻易放弃,然后灰头土脸地回去自己家族,继续生活在家族的庇荫之下。
就只是因为这点的不甘心,才让他选择继续坚持,才让他一再地选择再坚持一下。直到,时间终究是让他在某一天对李锋说的那句不断闪现在他脑海的话产生了质变般的感悟:“他说得对。”
林云自己也说不清究竟是哪件事最终触发了他终于捅破那层窗户纸,但他知道自己忽然就看清了原来一直看不到的一面。他很庆幸,自己看见盲点的时机,不算晚。
林云的高兴,不只来自于又更多认识了自己,还来自于他这样的成长是自己选择的成长,而不是家族替他选择的成长。
林云过去一直没有察觉,直到第一次后知后觉到自己已经选择了自己的一种成长——之后,再回头去看自己的过往,才因为有了对比而忽然发现:似乎,他的“理所当然”不仅只是他自己的选择。他的很多想法,与其说是他的,不如说是他的家族、他的成长环境、他的交际圈——它们层层环绕包裹着他,在他还没有意识到“选择”之前,就已经早早耳濡目染地侵入浸染了他的所思所想、他的言行举止、他的习惯系统。最后,成就了曾经的他。
“这太可怕了!”
一种油然而生且从未有过的不知该向谁追责的对自己竟被影响如此之深的恐惧和抗拒,渐渐蔓延弥散了他全部的身心。
待林云意识到自己似乎生了执念的时候,这个困扰已经盘绕在他心间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