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猎猎吹动,奏响裙摆的音阶。
程远霭比以前高了许多,身骨也长开了。陆芜站在程远霭身旁,才切实地体会到,她同过去的差别。不再瘦弱的身躯,好似终于能撑起什么了。
程远霭被海风撩得凌乱的刘海下,漆黑的眸子睨着,她背对着身后的光,整张脸,不整个人都好似藏在影子里,模糊不清。
陆芜却惊奇,她居然能如此清晰地看见程远霭脸上的神情。刻意压抑着的唇角弧度,偏蹙着的流眉。
还有那双凝望着她,回避又渴望的眼眸。
恍惚片刻,陆芜感觉自己又仿若看见自己面前,站着从前那个用一切不忿的表情来包裹自己的小程远霭。
时间偷走了她们之间的许多事,又或者说,原本就是她自愿放弃的。放弃她们之间原本能够共存的时间,放弃从前夜夜寂寥中,虔诚地向星星许过的愿望——我想背叛从前的自己,为她打破过去的原则。
我想留在这里,想留在有她的地方。但是她不必知晓,假如我没有离去,她就会知道。
但要走的那天,想起了又好像遗忘了。翻来覆去睡不着,望着夜空,捂着沉闷的胸口那些夜晚,疲惫又兴奋地幻想过的未来。
未来。十二笔而已,写下那么短,到达却那样的长。
长到真的站在未来的节点上时,早已记不清从前写下的是哪个未来。
陆芜开始犹豫了。或者说她早已开始犹豫。
网上对她的评价其实没错,她确实就是一个空有美貌的空心花瓶。除了天生拥有的貌美容颜,将她这个人拆开来看,就是一团无聊至极的死水。
混迹娱乐圈多年,声乐舞画这样加分的技能是从未展示过的,更别说那糟糕得连难以规训的宠物都比不上的演技。
她也着实没有多少事业心。上综艺也好,去演戏也罢,或者被忽悠去一些不入流的饭局,公司前脚将安排发出,后脚她就出发了。
她总是擅长应付这些。从前就是,也不知道从哪学来的。
她一直都这样,没什么特别的要求,也没什么特别需要的。混乱的、漫无目的的活着。
直到她程远霭又一次闯入她的眼眸,甚至敲打着她紧闭的城堡大门,想要闯入她的世界。
陆芜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便不在夜晚思考问题。她总会坐在家里冰凉的大理石流理台前,流理台上摆放着水平不一的酒。她总会为自己调制一杯味道古怪的酒,一口闷下,紧接着恍惚的大脑就会变得迟钝,她便能一夜安睡到天亮,再如此重复每一天。
可她又看见了程远霭,于是她在流理台前坐上整夜整夜,面前整齐地摆放着一列列调好的酒。
酒精的气息在她鼻尖萦绕。
可她却喝不下那让她安然入睡,坦然接受今天,接受明天,接受未来无数个相同日夜的醇酒。
她第一次见到程远霭,程远霭总是斜垂着眼眸,面上总挂着一副生人勿近、不忿的神情。沉闷、寡淡、无趣又叫人讨厌。
陆芜却一眼看出,那是她的伪装。因为她是如此轻易的,就敲开了那扇看起来关闭得严严实实的铁门。
可后来再看见程远霭。闪着光亮的巨大银幕上,全是她熟悉的又错失的,程远霭陌生又熟悉的一面。
记忆里那个沉闷寡淡,用凶狠不耐藏匿自己的程远霭。如今却在大银幕上,通过各式各样的角色,展现着她充沛的情感。
程远霭不再藏匿自己,她却又树起了高墙。层层叠叠的荆棘丛林里,她只有将自己森严冷气的钢铁城堡藏在其中,才会感到安心。
直到程远霭穿过危险的荆棘丛林,敲响了第一声城门声。那声音很小,小到陆芜捂着胸口,屏住呼吸,听了好久才意识到,自己没有听错。
可她的城堡太大太高,城门也高高的耸立着,严丝合缝地紧闭在一起。程远霭看不见她,也听不到她在城堡里闹出的动静。
于是偶尔,她也会怀疑,是否是她幻听了。她的城堡那样大,大到她经常听不见窗外的鸟叫。或许从来就没有什么敲门声,因为少有人能走过那片荆棘林。
大约是太久没人敲响城堡,于是她也开始幻听了。
可她又犹豫,或许真的有人穿过那片伪装得美丽的荆棘林,站在城堡门前,正在敲她的门。
于是她徘徊犹豫,在走向门和逃离门之间反复迟疑。于是她听见了一声比一声响的敲门声。
咚、咚咚。
跟心跳的频率一样。
城堡的大门不知晓在什么时候被撞开了一条缝隙。或许是外面的人用力撞开的,又或许是,她在不经意间,松动了门扉。
于是她看见了程远霭。陌生又熟悉。陌生的身量里,裹挟着她从前熟悉的程远霭。
她就那样站在门内,静静地看着程远霭一下接一下的撞门。
每一次撞击大门的闷重声,都仿若在她心口上烙下一个印记。她闭上眼,只是听见撞门的声音,都忍不住心口一颤。
抿开紧闭的唇,口腔里是苦涩的甜蜜。
有一个未来,她没和程远霭说过。却对着夜幕星辰虔诚地许愿过。
她应该。她或许应该,她也许应该。听一听城堡上空,盘旋着的,永不离去的星群的呢喃了。
“程远霭。”
“你看着我眼睛。”
未来太遥远遥远了,她想不到再之后了。她只知道现在,她应该将城堡外的人留住。
远处的摩天轮旁,不知什么人放着烟花。
砰然作响的声音,将周围人声都拖拽拉长,每个音节好似都听见了,却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
程远霭怕错过陆芜的话,于是低下头来,她那警惕的眸子流光转动,不自觉地朝着陆芜靠近。
又小心地撞入陆芜盛满笑意的眼里。
她下意识地就要偏开。
她知道的,陆芜今晚没有选择她。白日里那杯充满记忆的豆浆,也显得那般的可笑。
她好像从前就搞不清楚陆芜。搞不清陆芜那古灵鬼怪的头脑里,在想着什么。是在想半夜溜出去淌溪水赏月、还是在想夜不归宿,藏到废弃的老校区去,守着天台数夜空的星星。
她总是毫无防备地就被陆芜拽走,于是也从来搞不清陆芜突如其来的每一个念头。
也如同现在。
“你说什么?”程远霭偏开了眸子,压抑着沉沉的嗓音问道。
陆芜却一把捧住她的脸颊。她的拇指在程远霭棱角分明的脸颊上摩挲着,眼底的笑意缱绻。
程远霭被陆芜这突如其来的动作震得宕机在原地。
她惊疑的、不可置信的、没缓过劲的,怔怔地又望向陆芜。
陆芜眉眼轻柔,仿若捻着一抹沉雅至极的花香。
“我说——”
“程远霭,你看着我的眼睛。”陆芜稍稍扯开嗓子,即便在巨大的烟花声中,离她咫尺的程远霭也能听见。
程远霭凝望那双柔丽美目,她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为什么?”程远霭听不见自己滞涩的嗓音,但她感觉到了。
感觉到她的开口是那样的艰难。带着情绪,带着压抑的、知名的却不愿承认的某种情绪。
陆芜的指腹抚过程远霭的脸颊,又摩挲过她的眼尾,揉出一粒红来。
她的手顺着程远霭的脸庞滑落,轻飘飘、如羽毛挂在程远霭的肩头。
她整个人好似都要懒散地靠上去。
“远霭。”
“和我约会吧。”
“今晚。现在。立刻。”
“好吗?”
有什么东西沸腾了起来。
好像是周围的人群,又好像是人群以外的人群。又或者是在夜空中朵朵炸开的烟花。
可她们都听见,沸腾的声音离她们是如此的近。
近到要把耳膜震碎。
程远霭没有任何的犹豫,甚至……甚至脑海里悠悠升起的“之后呢”,也只是在脑海里沸腾一瞬,就消失得无踪无迹。
“好。”
于是陆芜朝着程远霭摊开手心,粉白的手心里空荡荡的。
“那姐姐的花呢?”陆芜笑着,好似早已猜透程远霭心里隐藏着的秘密。
程远霭下意识地后撤半步,她望着陆芜空荡荡的手心,还有同样空白的手腕。
飘逸的丝带和各种精美的链条总是会出现在陆芜的手腕上,有时候叠绕许多,有时候孤零零地缀着一条素净的链条。
但绝不会是空荡荡的。
链条碰撞,丝带飘逸的感触还萦绕在心头,她每每回想起陆芜,总会想到那柔美的、叮铃的手腕。
程远霭抿了抿唇,轻压了一下眉尾,佯装不知。
“什么花?”
纯白的茉莉花就藏在她风衣的荷包里,隐隐被风吹出的白色线条,在镜头前都早已显露无疑。
可程远霭却仿若不知,整理头发的手,还频频落下,顺势在放着茉莉花的荷包前晃动遮掩。
[程老师也是有脾气的!选的时候为什么不选,现在这样搞!花?花怎么了!有花也不给!]
程远霭凝视着陆芜那双含笑的、会骗人的眼睛。
陆芜没有选择她的茉莉花,她知道的。
她们现在在约会,她也知道的。
可是花。
可是茉莉花。上面没有陆芜贴上的数字。
程远霭将手揣入兜里,攥紧了那朵柔纱制成的茉莉花。
“太突然了。”程远霭在解释,又好似在埋怨,“我没有准备花。”
[对!就是这样!不准给!陆芜这个坏女人,怎么可以这样逗弄别人!]
陆芜回望程远霭沉寂别扭的眸子,她眼底的笑意泛滥得越开,快要闯出眼眶,晃悠悠地流进程远霭的心里。
也确实那样流进了。那般不加掩饰、明媚得不藏瑕疵的笑意,恍惚叫人觉得——是不是她错怪了对方。
于是没来得及躲避,也来不及躲闪。
程远霭被陆芜扑了个满怀。在她诧异这突如其来的拥抱之时,对方用笑意荡漾的眸子迷惑她的神思,不安分的手却早已顺着她的胳膊往下滑去。
一同挤入,本就不宽敞的口袋。
等程远霭回过神来,想要将那茉莉花攥紧重新藏匿起来之时,陆芜却早已同样抓住了那茉莉花。
于是握紧手心的程远霭,隔着微微硌手的茉莉花,却将陆芜的手握住了。
温热的触感显得周围、现下一切的场景都那般的不真实、可疑。但实在叫人情不自禁沉沦。
“你的手心里,是要送我的花吗。”陆芜吐出的气息扫在程远霭的脸颊上,带着一股樱桃甜酒的芬香。
陆芜喝了酒。
程远霭将手心里的花攥得更紧,她板着嗓子:“不是。我没有花。”
“生姐姐的气了。”陆芜没有丝毫停顿,没给程远霭反应,也好似没给自己反应。
“早上我答应你的。答应你今天要陪你,我下午明明偷偷看见,你在做茉莉花。”
“那是我以前最喜欢的一条裙子,那条裙子上同样缀着纯白的茉莉花,飘着柔云的丝带。”
“我都知道。”
“可是……”陆芜轻柔诱美的嗓音停住,那摇摇晃晃的尾音诱着听的人忍不住说下去。
“可是你没有选它。”程远霭闷闷的心口,在此时终于滞涩刮疼得跳动得更剧烈。
要骗她吗。陆芜要说什么骗她呢。她是不信,还是要装作相信呢。
今晚是难得的约会,今夜是陆芜难得的回望。
程远霭来不及想出个头绪,也来不及理清什么。
清甜的、带着柔软滚热气息的触感,顺着呼啸的海风、趁着天际的烟花还在热烈的绽放。
猝不及防地蹭上她的唇角。温湿的水渍在她的唇缝间停留过,唇瓣还有被咬过的轻微疼意。
一切都那样真实、那样不可思议。可混在在沸腾的人声里、砰然的烟花声中,一切又显得那样的虚幻。
程远霭一动不动,她失了表情,又好像忘记此时她应该露出怎样的神情。
她的视线只是紧紧地跟随着陆芜,不曾、不敢偏移半分。怕错过些什么。
“远霭……”程远霭看见陆芜舔了一下唇瓣,殷红的唇瓣上残留的水渍,仿若和她唇瓣上的水渍一模一样。
“对不起。”
陆芜耳根不知在何时升起不自然的红晕,那烧红的晕染,快要蔓延到眼眸。
可她仍然凝望着程远霭,不曾将视线躲闪丝毫。
“姐姐错了。”
对不起大家真的很抱歉(土下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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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城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