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放唯一的感觉就是晕,特别晕,脑浆都快被甩出来的一样晕,数不清的金星在眼前飞舞,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双眼是睁着还是闭着。
他觉得有些凉,还有些臭,半晌才反应过来浑身湿透了,臭味就是不断滴水的衣服上传来的。
但是下一刻,巨大的水车在外力下飞速旋转,涂放身上冷意加剧再闻不到臭气。
又是一阵天旋地转,他想破口大骂,一张嘴被灌入的风吹得口歪嘴斜,唇边一道晶亮延伸到下巴,不知是涎水还是什么;两眼翻白头发凌乱,浑身没一处体面的。
莫淮立在远处,衣袍被风吹起,月华如水倾洒在他每一寸面庞,绝胜的容颜仿若可与明月争辉,跟被甩出幻影的涂放比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半个时辰前,无名居。
涂放侧躺在地,脸凑在门缝上,嘴里衔一条细布,试图将这条细布递出去。忽然,门吱呀一声开了,他被门板狠狠夹了头,怒骂:“哪个不长眼的开的门!老子非弄死你!”
屋内一片狼藉,不堪入目。
莫淮居高临下扫了他一眼,注意到那条从锦被上割下来的细布,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字,“内有黄金万两,见者有份。”
莫淮绕过脚下的碎瓷片,笑了,问:“想出去?”
涂放这才看清来人,不是那个禁锢自己一身法力还变成狗的人!奇耻大辱尚未得报,这狗娘养的又来干什么?
他一个鲤鱼打挺蹦起来与莫淮对视,高傲的脸上写满不屑,“关你屁事,给老子滚开。”
身体却不自觉绷紧了。
莫淮察觉出他细微的变化,像是很感兴趣,“害怕了?”
“老子会怕你?做梦去吧。”涂放的傲慢像是刻在骨子里的,眼下受制于人也不能磨灭分毫,他不至于怕,只有被点明变化的窘迫。
“也是,这可不是梦,但无论是梦是醒,你都被关押拘禁。”
莫淮清楚看到涂放因他的话眼中燃起怒火,“你找死!”
他弯起嘴角,“不巧,活得比你好。”
涂放近不了他的身,只能破口大骂,几句骂下来竟比楼下还要吵上几分,莫淮坐在木凳上眼睛一扫,聒噪登时消失。
涂放先是愣住了,发觉被消音,骂得更厉害了。
虽然听不见声但从他的表情来看,大抵是把莫淮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干净。
莫淮好整以暇望着他,好像还觉得挺新鲜,然后眼睛一眨,涂放惊觉自己被缚住双手绑在水车上。
“谁让你啊~~”
“狗东西我非宰了你!”
也不知转了多少圈,涂放终于被放下,还没等他喘口气眼一睁就看见一口洪钟,他大着舌头,威胁道:“我是狼王之子你再敢动我一下嗷~”
“咚~”方才只有眼冒金星,现在须得加上震耳欲聋。
深夜里,寺庙的钟声无端响起,清晰地传入每位僧人耳中。
“咚~”
莫淮伸出一根手指左右滑动,望着这根不断敲击的人形钟槌神色愉悦。
不多时寺庙僧人急忙套上禅衣闻声赶来,莫淮扰了睡,带着钟槌满意离去。途遇更夫打更,又买下他的铜锣,自己敲了起来。许是罗槌不大顺手,又改用涂放的圆脑袋,但似乎两样都不满意,一抬手把铜锣给扔了。
当晚,凡是能碰出声的,都和涂放那颗高傲的头颅有过亲密接触。全城从南到北由东至西,时不时就有一两声敲击声,百姓挠头纳罕,也不知是个什么动静。
半个时辰后,莫淮行至唯一的遗漏点,盘算下次可以把他牵去斗狗。
九九脚尖点着屋脊,飞掠过处处屋顶终于停在牢房上,欲进而探之。
“咚!”夜深人静,鸣冤鼓被重重击响,整个县衙回震着余音。
此人有何冤情竟等不及天明?
九九若有所思,当即脚步一转循声而去。
县衙门口,涂放像是僵成了木棍,悬浮在虚空中任人摆布。莫淮轻轻抬手,鸣冤鼓发出今夜的第二次响声。
九九一看是他,头就有要炸的趋势。又担心门房闻声赶来查看,慌忙上前把涂放甩到一边,道:“你半夜三更的来县衙作甚?”
这话听上去有些恍惚的温和,也不知是声音压得低显得轻柔,还是言说者本身就带着轻柔。
再看涂放,翻着一双死鱼眼,仿若全身的血都堵脸上了,涨满诡异的红,头顶更是高高耸起好几个大包。
只匆匆一眼九九完全被震撼,她甚至疑心涂放醒来会变成傻子,“你没病吧,他又怎么你了?”
这下语气全然是不掺半分假的厌烦。
一串杂乱的脚步声渐近,是门房快到了。
莫淮神色淡淡的,听她说完长长哦了一声,“看来县衙是医馆,难怪你待上许久,是该好好治你的脑疾。”
眼下不是同他逞口舌之快的时候,九九无奈,却听那脚步声停了,门房隔着大门朝外喊:“别敲了,晚上不见,明儿再来。”
九九提着的心才放下,抚着心口艰难舒一口长气,不料黑暗中一道青色的光乍起,卷住系在架子上的鼓槌,作势要敲那鼓。
她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当场憋死,说时迟那时快,九九一个闪现挡在鸣冤鼓前,大张着双臂道:“别别别,有事好商量,不要乱来哈!”
莫淮眉头一挑:“我乱来?”
说鼓槌又近了几分。
九九连忙改口:“我乱来我的错,你大人不记小人过。”
一双眼又紧张又殷切,勉强挤出的笑脸上堆满了讨好。
莫淮含笑望着她,“不想我敲?”
九九点头如捣蒜。
“过来。”
“做,什么?”从过往中汲取的教训告诉她莫淮没安好心。
青光的推动下,鼓槌更近了,眼看就要从头顶上空穿过敲在鸣冤鼓上。
九九一把抓住不叫它再向前,讪笑着拍拍木柄,壮士割腕般英勇地试探着挪了挪,“这不没说不去嘛,这就来了。”
她才走两步莫淮又命令:“停,转过去。”
莫淮凑近了,九九心中一激灵。
下一刻,她被按着脖颈狠狠一推,踉跄着以头击鼓。
“咚”声格外响亮。
门房的语气很不耐烦:“说了晚上不见,还敢敲拖去牢里关着。”
过大的冲击震得她眼前发黑,脱力般后倾,又被一股力量推着折腰向前。
“咚”这下位置低,一半额头撞在大鼓边缘的木头上,骨头险些被磕碎。
门房哕着骂声连连,几乎是开门声响起的瞬间,莫淮打眼撇去,三人消失在夜色中。
翌日。
薄暮的天边燃起大片橘红,火一样映照在河面上,燕雀低飞,在送爽的秋风里满载而归。
河边许多纳凉的百姓聚作一团,伸长了脖子往圈子里瞅。
“死了死了!”围观人群传出阵阵欢呼,个个眉开眼笑瓜分了押“狼王之子”赢的赌注。
也是,两狗相斗的场面固然热血刺激,但总归只能过眼瘾,哪有这一块块银子握在手里实在。
“小子,你的狗把我的狗咬死了,这事怎么算!”狗主人膀大腰圆眉粗眼大,一脸横肉因为怒气抽动不停,他每走一步九九就感觉地面都跟着晃一下。
一群人围着涂放,哦不,大黑狗细细打量,赞美之词滔滔不绝。
莫淮慢慢收回穿透人群阻隔的视线,不咸不淡瞥了眼来人,“死就死了也值得找我,你要殉葬?”
“你说什么!!!”
九九忙不迭起身按住暴怒的狗主人,“别冲动别冲动,斗狗场如战场,谁能料到有此变故?这是我的一点心意您暂且收下,莫要气坏了身子。”
说着把他拉远了些,“您别跟他一般见识,他这里有问题。”
九九指了指头,递给他一个“难以言说”的眼神。
狗主人回头斜瞪了眼莫淮,无尽的夕阳下那人躺在一张白色摇椅上,身后是石桥,手边是流水,他神情平淡,狭长的双眼沉稳清明,并不像疯癫之人。
哼,倒是长得人模狗样的。
又看看眼前白纱遮面的女子,虽只露出一双眼睛也能看出容色不俗,况且还给了这么多银子,心下怒火不觉消了大半,“算了,就当倒霉。”
九九微笑着点点头,目送他离去。
回到莫淮边上,咬牙切齿道:“雅兴啊莫公子,如此残害生灵,不怕有朝一日报应来寻?”
莫淮慢悠悠抬起眼皮对上她的目光,“你怕了?”
我只怕你死还要拉我当垫背的。
九九别过脸去不再理他。
“小九小九!”是唐齐用千里传音呼唤她。
九九脸色变了,“你怎么才出声,我还以为你死了。”
唐齐坦荡非常:“哦,一觉睡到现在把这事给忘了。”
九九:……
你干脆睡死算了。
“怎么样?去了这么久可查到什么了?”
两人简单沟通了情况,最后唐齐说:““这道观必不是最后之所,一定会把我转移到姓郑的手里,我估摸着不会太久。”
九九眉宇间隐有担忧:“行,那你万事多加留意,不可强拼。”
“笑话,”唐齐的自信简直要溢于言表,“爷爷我会怕区区一个凡人。”
“那行吧,看在你我一同长大的份上,死了我给你收尸。”
她在唐齐喋喋不休的控诉中关闭传音。
街道上带刀的官差训练有素,穿梭在大街小巷,在焦城的每一寸土地上巡查。
一位白衣女子静立河畔,面纱被封吹起一角,双眼望着官差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