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怜静静听着叔宏娘哭天抢地地念着儿子。
摇怜的眼神中流露出发自本心的怜悯。
她同情这个女人。
摇怜觉得自己不能再在这种悲伤氛围里沉浸下去了。
等叔宏娘的哭势停下来时急忙问道:“叔宏娘,叔宏的遗物还在吗?”
“叔宏昨天刚下葬,他的东西要么被装进棺材里,要么在昨天下午被烧了。我娘家嫂子说该把叔宏东西都清理掉,省得我看见东西想起叔宏又要伤心。”
“真的一件也没有了吗?”摇怜不相信一件都没有。
“有,还有几样。我每年生辰,叔宏都会给我买点东西。嫂子说把叔宏东西都理掉,可是伤心不伤心,不是看见几样东西不几样东西就能决定的。”
叔宏娘抬手抹抹漫出来的眼泪,这一抬手让摇怜瞥见了她背后窗台上勾着的东西。
是件长相怪异,依稀能够瞧出来有两只耳朵的什么东西,因为年代久远的缘故,泛着陈旧的土黄色。
“这是什么,看上去好像有些年头了。”摇怜像是为了暂时把这悲伤情绪缓一缓般问道。
“这是叔宏六岁时时候给我做的竹编兔子,我是属兔子的,叔宏就给我按生肖编了个小兔子。”叔宏娘转过身,瞄了眼兔子。
叔宏娘深深地抽噎了一下,“我的儿叔宏,是个好孩子,是我的好儿子。”
哭干了眼泪般的哭泣让她的声音里掺杂起了浓重的鼻音。
摇怜听了心里就像塌下去一块难受,她想抬手捂住自己的耳朵,但这实在太失礼。
对于别人的不幸,摇怜一直深表同情,但是不忍卒听。
摇怜为了分散注意,侧过脸去看连纪牧,却撞见连纪牧来不及避开的目光。
他刚刚怔怔地看着她,因为摇怜猛然回头而露出的躲闪更加令人觉得他心中有鬼了。
“你在看什么吗?”摇怜第二次撞上连纪牧呆愣愣地目光,伸手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脸。
连纪牧顷刻就恢复淡然神情,道:“我在想别的事情,想出神了。”
他是在想别的事情,和本案了无关系的都叫别的事情。
摇怜重又把视线挪回叔宏娘身上,“叔宏娘,这里真的没有叔宏生前用过的东西吗?”
“都没有了。”舒宏娘的答案如初,“叔宏的东西要么陪他去了,要么被火烧掉了。”
县衙里的人先他们到叔宏家去过,他们问了和摇怜类似的问题。
叔宏生前和谁有过节,叔宏什么时候不见的等等等等。
不过他们没有问叔宏娘有无叔宏的遗物,这些东西再怎么看仿佛都和破案搭不上联系。
连纪牧自觉破不了案,找不出真凶。但是头脑依然灵活,依然比寻常人聪明一些,他对摇怜一再问叔宏娘有没有叔宏生前的东西感到奇怪。
感到奇怪之后,连纪牧便开始反省自己。
摇怜问什么,肯定自有道理。
破案嘛,就是要从蛛丝马迹、细枝末节里反推发生的一切。
不不不,连纪牧自我反省,可能他连什么是蛛丝马迹什么是细枝末节都不知道。
从死者叔宏家里出来,日已近薄暮。
天边墨色卷边的云霞,慢慢把自己卷进黑暗里去。
村中小巷借着残存的暗光,贡献出最后一点将灭不灭的给予路人的温存。
脚踩在青石板铺成的路上,青石板路发出声声银瓶乍破的脆响。
“你怎么走路好像没有声音的。”摇怜忽然停下来,确定走路发出笃笃响声的人只有自己。
连纪牧停下来,在薄暗的夜色里看过去,轻轻地笑了笑,“自小家中长辈教导如此,让摇怜姑娘见笑了?”
“你走起路来没声音,我走起路来啪啪啪的响,就显得我很……很不好。”摇怜停了一停,才在很字后面勉强地接了个词续上。
连纪牧含笑建议,“那摇怜姑娘也轻点声走路?”
“我不要,我一向都是那么走路的,已经习惯了。”摇怜说着,手就搁到自己发髻间的白藤花簪上弹了弹,“让我轻点声走路,我得像个小蚂蚁一样,磨蹭磨蹭,磨磨蹭蹭。”
是习惯使然,摇怜紧张的时候就会摸摸自己头上的白藤花簪。
有时候是赤红色宝石、绿沈色碧玉掐丝做成的木樨花簪,有时候是片片紫玉串在一起扭出的桔梗花簪……
今天是把白玉研磨成片镶嵌起来的一大缕白藤花簪。
她一碰,白藤花就像被风吹得摇曳起来一般,发出轻灵的声音。
“摇怜姑娘讲话真有趣。”连纪牧笑笑,不动声色地把目光从她身上挪开,正色道,“摇怜姑娘,你有没有听出什么来?”
连纪牧觉得自己这一天都不大对劲。
他的眼光总是被她头上的花簪吸引,漂亮精致的首饰又不是没见过。
而且,他也不是个女人。不该平白无故地,注意就被白藤花簪吸引过去。
白藤花,白如初雪,落下来,掩盖下地上所有的肮脏。
罪恶和人间种种不堪都埋在积雪下,白藤花簪就像厚度可观的积雪,吸引住他的注意,犹如把他埋在雪下了雪下那样夺走了他的心魂。
戴着白藤花花簪的女人,有着明艳动人的五官,和细嫩白皙的皮肤,像白藤花化身成人。
默默听人家说话时候,深邃的眼睛里飘荡着从智慧的汪洋大海里舀上来的一瓢沉思;刚刚和他说话时,分外可爱。
连纪牧终于知道他这一天怎么都不大对劲了,怎么眼睛不受控制地老往她身上瞅。
是摇怜的模样生得太漂亮,丰姿绝世的美人儿。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同样一张脸,区区十来天,不可能有什么夸张到离谱的变化。
连纪牧却觉得摇怜比之前更好看,如蒙神辉,吸引住他一介凡人的目光。
故事说,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心动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不问缘由。
他应该没对摇怜产生这种折磨人的感情吧,应该,没有吧。
目前的生活,连纪牧逍遥自在,对此心满意足。
他可不要再喜欢上人家。
喜欢的苦,连纪牧业已尝够。
连纪牧将乱七八糟的心绪荡净。
想东想西想那么多是何必呢。
他连纪牧就是喜欢年轻貌美的女子,长得漂亮的,连纪牧都喜欢。
喜欢美貌女子又怎样。和正不正人君子无甚么关系。
和吃饭睡觉一样,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而已。
摇怜固然长得漂亮,但是绝色倾城的女子,他不是没见过。
不仅见过,还见过不少。
自己的妹妹自不必提,印象中年轻时的娘亲也不用赘述。
且说说待字闺中的三表妹体格娇小形容娇俊,细长黛眉弯弯,鼻子小巧玲珑。
三表妹尤其穿一身大红衣裳时候最好看,鲜亮的赤红色把她衬得端庄且贵气,光彩照人,照得他的眼睛也失去焦距似的茫然。
那乐安城水部督司袁家的小姐,他也见过。袁家小姐体态丰腴,眉目精致,灵气十足的眼波里翩然地宛转。
惭愧惭愧,连纪牧之所以能一个不差地记清楚她们都是谁家的姑娘,全然是因为她们有闭月羞花之貌,资质娟娟。
他见了那么多女子,说没有一个动过心,那他纯粹是在说谎话。
看见某个美貌得摄人心魄的女子时,连纪牧承认,他曾经在看见她的第一眼,连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
可是,心动马上就会褪去。
犹如潮水涨落,起得快,退得也快。
因为连纪牧很明白,他只是为那些女子的容貌心动,冷静下来或者过了段时间,他的热情便如潮水消退了。
摇怜不知道在过去那短短的片刻,连纪牧脑海中居然翻江倒海般闪过如此之多的画面,升起不可谓不丰裕的神思。
“我听出来叔宏不见了几天……”摇怜忽然其实并不忽然地开口言道,吓了魂游九天外的连纪牧一大跳,“什么?”
摇怜终于忍不住了,“连府尹分神在想些什么?”
和连纪牧在一起半天捎带一个晚上,这厮似乎大半时间都在发呆走神。
明明是为了查凶案来的,明明一直和她待在一起拜访过老村长,到过死者家。
他们讲给她听的内容,他也听了。
不知道连纪牧在想什么,不过摇怜凭着女子的直觉去猜测,肯定不是和凶案相关的。
连纪牧神色自若地道:“在想这桩凶案的破局之处。”
“哦——”摇怜信了,他这副坦然的神情好像把她瞒了过去。
摇怜续上原来要说的话,“他的娘好像却不是十分地担心他。叔宏是说过他要到城里去找份工,但是如果他们孤儿寡母相依为命十几年,儿子几天没回来,她不会不担心的。”
连纪牧不以为然,“乔叔宏既然有言在先,那他母亲应该心中有数。”
“可是他们……”摇怜想了想,把话咽了回去。
她想说,可是他们孤儿寡母,叔宏娘只有叔宏这么一个儿子,下半生唯一的依靠,应该和普通人家不大一样。
叔宏一天没回来,叔宏娘应该急得不行。叔宏几天没了消息,叔宏娘还不得急得吃不下饭咽不下水。
但据他们目前所知,叔宏娘在失去和儿子联系的几天内,并不十分担忧啊。
这些都只是摇怜一个人的看法,连纪牧不以为然,她就懒得再讲下去。
反正只要她拿到乔叔宏的遗物,在限期内把他的魂魄招回来,问问他是谁杀了他,这桩凶案就可以了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