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廷在后厨睡了一整夜。次日鸡叫头遍,醒来发现怀中紧抱着一只枕头,发胀的头证明肯定做了不少乱梦,而且是不那么轻松的梦。但这些梦顽固地沉淀在潜意识层里,拒绝上升。只记得什么东西在灯光下闪动着眩目的洁白银光,隔着一层眼皮都被晃花了眼。
眼睛刚刚睁开,他心里便叫不好,那么多盘子还没洗,满桌满地的狼籍呢!
可是厨房就像是经过了某种魔法的洗礼。碗碟新的似的,摆放整整齐齐,瞧着就高兴。空气中弥漫着柠檬清新剂的味道,窗户一打开,地板都反着光。
昨晚到底怎么了?谁是那个大好人,帮他搞定了活?
他开始在脑子里过慢镜头。不觉踱到窗前,望着晨曦里依旧灯影幢幢的纽约,一时心里竟空落落的不着边际。
想着想着,赵师傅就进来了。项廷便拿这事问他,顺便多嘴了一句,待会得去库房清点一下。最近老赵的女儿病了,人都瘦了一大圈,看了个老中医也没查出个所以然,中医说是失恋惹的祸,多喝鸡汤补补。所以老赵偶尔搞点小动作,往家里弄点好的。老赵还不等他话说完,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心一虚只想遮掩了事:“系啊,睇你忙到七彩咁,我搭把手,好小事啫嘛,唔使摆喺个心喥。以后仲要你多多关照,快滴准备啦,就黎开工啦!”就这样,这事今天谁也没再提了。
接下来的一个礼拜,老赵的手脚愈发不干净,因为老板娘没来看店。据说秦凤英生意做得有声有色,不仅搞餐饮,还弄起了洗衣家政。夫妇俩基本在这边扎下了根,就把女儿接到美国来,最近应该是在陪她。
老赵因为要给女儿开小灶,经常找理由把项廷逐出厨房。常常一整天下来,杀鸡的次数少得可怜。大多时候他挎着个硕大的录音机,不管刮风下雨,全城跑上跑下送外卖。几辆黄色的铲雪车,慢吞吞地往返扫雪,路边的雪堆成了雪墙,自行车像在雪巷中行驶,项廷去时哼着张三的歌,虽然没有华厦美衣裳,但是心里充满着希望,我们要飞到那遥远地方,看一看这世界并非那么凄凉;回来时就唱恋曲1990,苍茫茫的天涯路,是你的飘泊,或许明日太阳西下倦鸟已归时,你将已经踏上旧时的归途。
跑外卖这活儿还挺爽的,能吸吸新鲜空气,小费也不少,跟在店里跑堂差不多。客人一开门,就能看到项廷那大大的阳光笑容:“Enjoy your meal!”发音虽然有待提高,但谁说美国人不觉得亚洲帅哥帅的?项廷介于青涩与成熟之间的英俊,不仅令人心软而且令人心跳了。
经理不知道他每次满载而归,只见他任劳任怨,凸显得大伙偷懒,便愈发讨厌。加上项廷不是偷渡来的,身份光明正大,大家很看不上,就说少爷是看世界来的,赚一把钱就跑。项廷越不在意这些欺凌,没承认过自己是受害者,不排斥任何工作,即使是洗马桶也接受,只有适当自卫没有丝毫报复,他们就越觉得他傲慢。少爷不稀得自降身份和小奸小恶之辈一般见识似得,更加可恶。有一回,项廷买了花生请大家下酒,经理就当着他的面掷在地上,他的那些服务员小弟又是一阵子怪叫,跟上去七腿八脚踩碎了。
星期一,秦凤英刚进店门,就见项廷又在挨批评。怎么回事呢?原来是经理直觉有钱在荷包里跳,发出神秘的信号,便翻外卖保温箱,发现里边有客人写的感谢便条,果然夹着几张绿油油的美金。经理就给他立规矩,从今往后,跑腿赚的小费得对半劈,上交。秦凤英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也没站边儿,毕竟经理是跟了她多年的老员工,用工市场上人脉很广,链条上至关重要的角色。她便叫项廷一块跟自己进货去,算是冷处理。
刚出门没两步,一个初高中模样的小姑娘闯出来,声音像见了鬼:“妈!”
“珊珊,你怎么在这儿?”
秦凤英要把女儿揽到自己身边,却被不客气地挥开了。
珊珊在寒风里哆嗦着:“问我?我还要问你,你怎么在这里!”
说着,珊珊又把目光刺向项廷:“我要是再看见你碰我妈一下,我就杀了你!”
项廷猛一下没明白眼前发生的是什么事。秦凤英尽可能和蔼可亲,起码是不发火,说了句没味的淡话:“我们是朋友,这没什么。珊珊,你要懂礼貌。”
珊珊被这个词激怒了:“我不懂,我从来就不懂!你每天要么忙着工作,要么就是跟男人鬼混在一起,根本就没空管我和爸的死活!你看看爸在养鸡场累成了什么样子,你还在外头寻欢作乐!妈,你怎么能这样?”
“Fuck you!你是个大流氓!我恨你!我恨你们两个!我恨这个家!”珊珊哭着,不停地晃着头,大声地叫,叫完跑了。
秦凤英急忙追去,珊珊已经不见了踪影。这场没头没尾的闹剧结束,项廷闷头一想,大概是因为老板的女儿正赶上那叛逆的年纪,到了美国文化冲击那么大,没人关心她,结果把家里的矛盾,父母的失和全都怪到了外人头上。
项廷往回走,见到经理和他的小团队,躲在巷头那看戏起着哄,跟着项廷一路挤眉弄眼,哈哈大笑。
人要是走了背运,什么恶心事都约好了似的找上你来。这阵子秦凤英忙着自家的一团乱麻,老虎不在家猴子就称了霸王。经理大权独揽,一开始在项廷做好的菜里故意加盐,命令他对着客人三鞠躬,后来纵容新来的杂工对他的个人物品进行小偷小摸,最后狠狠延迟发放项廷的工资。总算捱到了发薪的这天,经理召开全体员工大会,措辞激烈,一致表决项廷工作失误太多,加上库房少鸡少鸭,综合计算,你呢,倒欠我们煲煲好二十一块三。
这期间老赵一直没发声。因为项廷这阵子执着于论证那天晚上谁干的活,没人认领,那是不是有贼溜进来了?洗碗槽那的窗户玻璃不就碎了?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老赵心里大大有鬼,只觉得必然他起了疑心,你小子太多事,非要揪出我似得!
项廷回到后厨,那把刀转来转去跟机械手一样。老赵缓缓坐到墙边的椅子上去,才说:“你已经出师,是个宰鸡专家了。”
项廷说:“我只会宰美国鸡。美国鸡太老实了,老实就只配有这种下场,悲哀不悲哀,荒谬不荒谬?我要是只鸡,拼了命也要飞一下,就算是从门缝里飞出去,起码到天上扑棱两下。”
“这是它的命,它只配有这样的命。鸡鸭都自己的命,人也一样。”老赵想替他挥刀,削去鸡头,“好好杀,好好杀,它一辈子也是一辈子,让它落个好死。”
“有人给你说情,你好好死吧。”项廷说着手起刀落,快老赵一步在鸡脖子上一抹,往铁桶一扔,“鸡有鸡道,人有人道。你说怎么死不是死,砍头还痛快些,人道。”
项廷一声不吭,有序地抓起鸡来一只只放血。老赵心中惭愧地转身走了,项廷把手中的刀平摊在台面上,慢慢捏拢了,攥紧。
经理进来又要找茬时,项廷毫无表情地看着他。经理对这表情感到极大陌生,一下子拉大了心理上的距离,倒真像有种什么不可理解的力量扑面而来,他物理上也后退几步,眉毛快跳到脑门上去了。
项廷却不紧不慢一步步走过来,垂着的两只血淋淋的手在他眼前晃动,看热闹的数个小弟也莫名被掀了个屁墩。项廷一边在围裙上擦着血手一边说,今天,这是我在这里的最后工作日。
主动离职是对的,当天下午老板娘现阶段的合法丈夫就找了来。其人物,感觉和珊珊说的不符,后得知只是个继父。
那是一个南方小男人,见不得老婆比自己强,靠老婆养那还不如搓根草绳吊死算了,被养久了心里扭曲,遂信了女儿的话赶来抓奸,发癫。老赵听了外边动静,把项廷按回自己坐的椅子上,郑重地把腿跨了出去,他去出面摆平,算是帮徒弟做的最后一件事。但事情完全是另一种走向,她老公是来开罪经理的,大骂他两奸夫淫/妇粘乎了这么多年。大庭广众之下,经理嘴角失控地歪了几歪,立马嫁祸项廷,老赵一招制敌。
项廷这天没回家。因着一大早,房东就在地下室门口等着他,催他赶紧交水电费。工资被克扣了之后,他要是交了房子的费用,就凑不足语言学校的第一期学费了,学杂费就更别提了。是拆了东墙补西墙,还是再找个地方打打工?可那样就赶不上春季开学了。反正,绝不去中餐厅了,拿社会主义工资过资本主义日子,死活不够。
打烊之后,项廷一个人在黑暗中用劲思考何去何从。
靠墙睡着之后,奇迹再次发生,厨房焕然如新。
三个小时后。曼哈顿顶级公寓,高耸入云,仿佛与天穹融为一体。
蓝珀裹着墨色睡莲般的浴袍,嘴里含着一块戒烟糖,手中一杯浓郁的意大利香料酒。好容易下决心睡个懒觉,电话铃又催命似地哇哇大叫起来了。
他裸着的那边肩膀松松地夹着电话:“好了,谟玺,别再埋怨我错过了今晚的聚会了。你要继续这样耿耿于怀下去多久呢?一寸时间一寸金,想想吧,世界上恐怕只有我们两个会这么打发一夜了。 ”
蓝珀一部分的工作,便是出入各大场合,兜揽生意。白谟玺带他在身边的时候,不仅虚荣心得到充分的满足,各种拜会可以说是空前成功,至少有一半要归功于蓝珀,他真的特别有那种把最难缠的商业对象统统搞定的魅力。
蓝珀如此之有用,却极其不好用,因为他动不动为着自己的离奇信仰挺身而战。在蓝珀占卜出不吉利的日子里,他十万个拒绝上班。仿佛天生这么个懒人,得过且过,不求大赚特赚。头一次事发,白谟玺以为他病了去探望。蓝珀就把人扔在门外说他不祥,然后用烧热的纯银的迷你剪刀在他周围的一团空气中目中无人地轻舞悠扬,接着拿着用香草和丝绒自制的扫把一遍又一遍地扫地,最后在门口拉起一条珍珠绳桥,表示倘若你可以安然越过它,我就相信你不是恶灵前来纠缠我。白谟玺感觉怪异好笑,蓝珀这一套酷似美国境内最原始的难民团体,搞的蹩脚宗教仪式。可看他实在美丽,又是觉得这些小动作说不出的纯真可爱,白谟玺对脱俗的美貌素来心软几分,尤其对上蓝珀十分缺少招架之力。一片俏心肠,一团香玉温柔,柔惠且直,我见犹怜,蓝珀那极易受惊的样子还真像掉到兔子洞的艾丽斯。白谟玺心情大好就笑问他,如果我非要进去,你这样作法就能让自己的灵魂出窍,骑上独角兽,飞驰过天地间十二座山脉,越过龙栖息的大海,来到肉眼不可见的领域,与从时间迷雾中现身的当地的灵谈判不让我进吗?蓝珀便拿着一只超高瓦数的灯照过去,往白谟玺头上盖了三层加厚的消毒巾,发出八个音调间上扬或下滑时类似大闪蝶振翅的声音,接着采取现代化的措施,关上大门。吃了这一次闭门羹,白谟玺往后每逢他神叨的时候,便只赞叹他法力高强。蓝珀半开玩笑地说过一次,白家庄园里那些棕榈叶会变成骇人的手指,白谟玺遂随喜,命人一夜间全拔了去。
今天又是如出一辙,蓝珀算出来今天是个无赖至极的大阴天,不利于行。可晚上的生意实在关键,稍稍谈不拢,苦心孤诣经营多年的大厦便轰然倒塌。白谟玺好说歹说,蓝珀纹丝不动,后果是八成生意黄了。
白谟玺固然非常生气。可是父亲批评他,一个商人不是生来等别人喂饭吃的,像这样靠蓝珀吃饭,你只会感到无地自容。
白谟玺倒不是让步投降,只因男人这时动了怒便落于下乘,耐着性子柔声道:“我知道我们可能有点误会,宝贝,我绝对没有介怀的意思。只是想关心你,今晚你都忙些什么了呢?”
蓝珀剪指甲中:“洗澡。”
“洗完澡了呢?”
“只是洗澡,身上到处都很脏,所以洗了很多次。”
“……你真的宁愿整晚泡在浴缸里,也不愿意来我这儿,只是和朋友们聊聊天。Lan,我为这么件小事从一个月前就开始拜托你了。”
蓝珀永远这样子轻轻慢慢:“你别这么动感情好不好?我现在脏得都要休克了。”
白谟玺被他一点,也不想自己再如此无聊多话下去,道了晚安,挂掉电话。一个人在书房静坐一会,满心想着如何补天,描补晚上生意的大窟窿。
一直枯坐到凌晨两点,此时于无声处听惊雷,私家侦探发来简讯,报告了蓝珀今夜的行踪,另附唐人街照片若干。
白谟玺是个颇有教养的上流人士,这次却没好气到每个人都有点听出来了:“把那小子给我撵出美国,来的什么样就让他滚回去什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