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anny,不是说过我会搞定么?你其实不必专程过来。”
那一身贵气的混血男人把雪茄一晃,用含着笑的眼光去问他,对方只装着不懂似得。
蓝珀这个人从来也就这样,猜不透他怎么回事,明明是有了意思,临阵又滑脱了。让人心里慌得猫抓抓似得,丝来线去便你觉得怎么好怎么就好了,忍来忍去自己也没个气性了,想对蓝珀做出点真生气的样子更来不及。打着圈儿围着他转的太多人便成了守护恶王的骑士,乃至久而久之产生一种受虐的快意。分不清欲胜情,情胜欲,反正到头来谁也没能得到这二者的一点。
蓝珀身穿考究的西服,右手悠闲地搭在方向盘上,把衬衣袖子慢慢地卷上去,银戒银镯银铃铛,无比单调的银饰中无名指戴一颗帝王绿翡翠,付之一笑却没有看他:“谟玺,很感激你,不过这个属于我们家里的事情。”
有只猫正在车轮旁边弓起背窥视着他们,后身翘起,发出低沉的“呜呜”声。在寂夜中听得清清楚楚。
这样僵持了有两分钟,白谟玺仍然深感好笑:“这跟把一个半大的儿子送给你养有什么区别?是不是就算是个苍蝇你也要‘忍辱负重’咽下去?那件事过去十多年了,你一定不想再见到那一家人。以后两不相欠道路朝天,你心里也不必七上八下的受刺激,不好吗?陷到里面一辈子都不会安心。把他忘了,就当作为了你自己。”
蓝珀正在用雪茄剪削去头部的一小部分,香气在口中徜徉了一会,才缓缓地、优雅绰约地将烟雾吐出:“了不得的口吻,一定先把一定说了,我就一定不好意思把你堵回去了。可我们能换个更有私密感的地方深聊,不在路边?感觉那样更有意思。”
蓝珀朝警局的方向别了别脸,白谟玺顺着他回头见到项廷一脸的笑,倒有些意外。就在那一刹那,那只猫一弹,蹦得老高朝白谟玺脸上飞过来。他头一偏让开,顺势看去,那猫轻捷地着了地,一溜烟跑了。
白谟玺看了看猫,又看了看项廷,好像在说你上个洗手间也太迅速了吧,保释的手续结完了吗?项廷临场编的,说警局有只猫不见了,他顺道就来找找。
博得蓝珀一笑:“谁还管猫儿狗儿,人都管不了。书包拿了吗?拿了就上车。”
车窗早就摇上了。项廷也不知自己犯了什么样的弥天大罪,还是别的不如意,让姐夫把怒气迁到自己身上来了?首先,接机迟了二十多小时,足够他再从美国飞回去。其次,电话无论如何都打不通。现在竟已经嫌恶到初次见面一个正眼都不给了吗?
项廷不解得没动,也怕犯了姐夫的忌讳,好像动一动脚就会踩响地雷,只好纹丝不动。
蓝珀依旧是只闻其声的状态:“忘了介绍。Moses·White,白谟玺。以前是演员,现在是我老板。”
“说笑。我只是Lanny一位非常忠实的朋友,可并不是一个有容人雅量的老板。”白谟玺有点神秘涵义地说,笑着伸出手,“项廷,总之,见到你很高兴。”
项廷握了手,道了声好,默默钻进了车后座。
白谟玺体贴:“我来开吧。”
蓝珀却回他:“你好厉害,跑到这里喧宾夺主,还放一个人情给我。”
白谟玺上了副驾驶:“不舒服别勉强。”
“别阴一句阳一句说风凉话。”蓝珀把烟灭了,车子启动。
项廷始终一言不发,倒不是赌气,更不是有志做出高傲冷淡的样子。对于目前的情况,他尚且下不了定论,只能观察。想到这两人刚刚换烟抽的场景,一股肃杀的寒气便从脚底窜上天灵盖。
他全身神经都集中到耳朵上来了。其实,项廷到现在也没见着姐夫的正脸,面孔的轮廓都不知道,遑论五官了。可但凡一想这两个男人之间某种不可言说的朦胧,项廷从侧后方看去,姐夫那衣服腰部细微婀娜的折皱传达出的那点什么也是绝对刺激想象的,更别提他那意懒情疏的嗓音了。或许有的人听了痒酥麻,项廷只感觉那就像指甲在黑板上画画,刺得他快聋了。
视听两大方面,都让项廷堵得难受,跳得厉害。
车不知开往哪里,前座的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没人注意项廷孤零零的存在。
不知过多久,蓝珀终于说:“一直打呵欠,飞机上没睡吗?”
项廷说:“睡了一会,不敢多睡。”
白谟玺说:“什么叫不敢?你是飞行员,睡着了飞机还能掉下来?”
蓝珀打个方向盘,手稍稍一动,那些繁复缤纷的银饰就会互相碰撞发出可人的声音,轻轻揶揄着:“哪都像你,没有事,吃了就睡,睡了就吃,跟头什么东西一样。”
项廷说:“我姐让我给你带了一包点心,我护着,怕丢。”
蓝珀微微诧异:“哦!谢谢,放那吧。”
项廷:“已经扔了,豌豆黄都凉了。”
蓝珀听笑了:“跟你说话还挺有意思。抱歉,我来晚了,因为在凯悦酒店的雨果餐厅给朋友过生日。”
项廷无话可说。于是当蓝珀问他来美国什么计划时,他有点自暴自弃地说:“随便吧,天无绝人之路。”
蓝珀又懒洋洋的不打算说什么,过了一会还是开了口:“纽约可不养闲人,你也得混出点名堂争口气吧?要是像别的中国人到餐馆里打工,不是长久之计,也可惜了你自己。你刚来比我刚来好多了,至少有了打商量的人。依我想,你只有去读书,拿个文凭也好向国内交待,回去威风大着,万一不行退出来再找工作。”
白谟玺头一次听他居然如此热心、多话,饶有兴味地看了看:“我觉得困的是你。”
蓝珀说:“说困也困,说不困也不困,没人陪着没有事做只能困了。”
白谟玺说:“那你肯定是醉了。”
蓝珀不搭茬,把话说回来:“你的英语怎么样?”
项廷的不回答就是一种回答。蓝珀便说:“先去上语言学校吧,我这就找人写封推荐信给你。”
白谟玺说:“看我做什么?”
蓝珀笑道:“看你呢,人。”
白谟玺也笑:“别的男人在你眼中就不是人吗?”
蓝珀说:“找别人,冒不起这个险呀。”
项廷闷闷地表示,不想念书,学校也不见得收他。
蓝珀没把话说太死:“事情都是人做成的,说不定就争取到了。”
白谟玺看似打圆场:“不想去也别强迫,可能是怕听不懂课,丢了中国人的脸。”
蓝珀说:“别想着自己就代表了中国人,你还没有那么大的面子。”
项廷听着若有似无的风言俏语,昏昏沉沉。
接着,蓝珀转过来“关怀”他,表面上拉家常,实则问到签证的期限问题。项廷说那就是张纸罢了,他拿到手便没多看。憋着气说,他跟领事就没讲英语,证明做个原汁原味的中国人也能在美国吃得开。千军万马过独木桥,领事选中了他必有他的过人之处。蓝珀听了才几句便了然于胸,笑了出来。他说恰恰相反,美国最怕移民,领事小姐正是觉得你不通英文,人又直爽地不学习,混不下去就要回来继承北京的房产才给你过的吧?项廷涨得一脸通红。白谟玺岔开话题,说到警察说你在机场被人骗了,怎么一回事?项廷说那骗局吊诡,那人明明就自称姐夫啊?蓝珀说,你去上一天学,就会知道英语里有个名叫Jeff。
蓝珀淡淡的一言半语,就把一个高中年纪的半大男孩自尊心击溃,觉得自己一钱不值,吞了铅球一样坠沉沉的。
项廷忽然冒出来一句:“语言学校是封闭的吗?能打跨国电话吗?我姐下个月就生了,我得和家里保持联系。”
“当然可以。”蓝珀就说了这四个字,只字不提他将要生产的结发妻子。
“姐夫。”项廷郑重地叫了一声,暗暗攥紧了拳头,“那我外甥的名字你起好了吗?”
蓝珀从容道:“这种差事就交给青云吧,青云是大学教授,有学问的女君子。我现在提笔忘字。”
白谟玺说:“我的中文名不是你送的?”
项廷愕然地还没说话,蓝珀说到了,给了他一个牛皮袋,就让他下去。
眼前就是一栋老旧不堪的公寓,墙上满是血腥暴力、邪教色彩的涂鸦,醉汉游荡,犬吠不断。
蓝珀报明细账:“这几层都太超预算了,我给你预订的是地下室。租金押金一共九百元,加上今天我借给你的三百元,一共是一千二。至于语言学校,如果你申请不到借贷,我们再聊。我明天要去度假,有事联系我的助理。”
寒气袭人,项廷木得像块铁。萧瑟的风吹坏了路灯,一闪一闪。
甚至都不关心这位远道而来的便宜弟弟走了没有,那两人都没下车送一送,开出去没多远,似乎实在难耐,便旁若无人地调起情来。项廷透过车的后窗遥遥地看去,并不真切,挡风玻璃那挂着几条嵌花精美的银蝎子,一帘幽梦般摇啊摇着的。貌似是白谟玺把对方那一笑理解为含蓄的允诺,倾身过去时,蓝珀却漫不经心地把手一伸,将一截香灰轻轻地掸到了白谟玺胸前那朵吹成花型雪色的口袋巾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