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在古文里有“多次”的意思,在道家哲学中,甚至有万物起源的概念。
什么东西碰上“三”,似乎都会发生演变。
在H市跟何夕待在一起的三天,让时渠觉得好像过了一辈子那么长。
她们早上很早起床,去化妆室做妆发,然后片场工作一天,晚上回到酒店休息一会儿,就去训练室为第二次公演的舞台做准备。
那场离奇的共同梦境结束后,两人还从没有如此高强度地相处过。
时渠隐隐觉得有什么东西慢慢发生了变化。
她从前看何夕,总觉得隔着一层玻璃。
一开始何夕姐姐对她好,她会有些受宠若惊的感觉,后来发觉自己的心意,一边忍不住靠近,一边又紧张害怕,唯恐打扰了她。
节目录制到现在,时渠不只一次发现过何夕温和平静的外表下藏着的暗流。
她始终觉得自己其实并没有真正走近过何夕。
她只是看到了冰山一角,而展露在她面前的这一角,恰巧是温柔美丽的。
现在,玻璃打开,她走进了何夕的领地。
四周挂着纱幔,她仍旧无法窥得一丝真容。
但这里的每一个角落,都有何夕真实的气息。
时渠的不配得感不再那么强烈,也许是助理的助理这份工作让她有了一点靠近的底气,
也许是深夜大家一起形容狼狈地瘫在回酒店的车上抹去了一点距离感。
跟何夕成为朋友这件事,从前只是壮胆的口号,现在是真的有了实感。
时渠离开H市的前一天晚上,何夕早早地结束了拍摄,关于《荒原》的练习进行得也很顺利。
晚上十点左右,练习视频已经上传至《荒原》小组群。
小组群里一共有六个人,一个是老师,五个是队员。
群主兼队长江希桐每天督促大家交作业。
何夕因为在剧组,总是最后一个完成任务。
时渠觉得今天应该会不一样,她见何夕开始收拾东西,凑上去问:
“姐姐今天是第几个交作业的?”
何夕翻了翻聊天记录:“倒数第二个。”
时渠:“好!那就是第四名!稳步进步中!”
何夕:“那去不去吃冰激淋?”
时渠:“啊?现在?”
何夕:“嗯,庆祝我们今天第四名交作业。去不去?”
H市有家店做的冰激淋造型很好看,时渠前两天刷到却一直没有时间去吃。
何夕姐姐怎么什么都记得。
特别是请她吃东西这件事。
每次觉得麻烦了她,都要及时进行投喂。
好像生怕算不清了一样。
这种礼尚往来的客气放在寻常朋友身上也许让人觉得不够亲近。
但如果是何夕姐姐的话……任何一种针对自己的回应都是恩赐。
时渠想,迟早有一天,她会觉得何夕对着镜头的微笑也是专给自己的。
越没有什么,越在意什么。
喜欢一个站在聚光灯下的人,私占欲和爱意就会并驾齐驱。
时渠打开地图:
“好啊,那去最近的这一家!”
-
H市与其说是市,不如说是个小镇,晚上十点多,街上已经没什么行人。
她们握着冰激凌,沿着附近的小路走,
路灯的光照在路缘石上,一盏又一盏,像铺在路上的一截截琴键,一直通往人生的尽头。
时渠站在灯下回头望:
“何夕姐姐,你害怕吗?”
她的头发被灯光照得灿烂,蓬松的碎发无所遁形地在夜风里轻颤。
像一只炸毛的小狗。
毛毛里都是橘子味沐浴露的香气。
何夕摇头:“害怕什么?”
时渠指着前路:“害怕我们走着走着就穿越了,这种地方好像小说里描写的,在城市里藏着的,不起眼的时空隧道。”
何夕踩着影子走到灯光下,和她对视:
“那我们可以选择吗?选择穿越到哪个时空?”
时渠看到她的眼睛变成琥珀色,清冷的面貌染上尘嚣,往日温柔的笑意带上魅惑的弯钩。
好像在说:来吧,来走进我。
时渠轻轻踮起脚,使自己的视线能平直地望向那双美丽的眼睛:
“如果可以选择,那当然要去最幸福的时空,我想去未来看一看,姐姐你呢?”
何夕:“我啊,我可能会回到五天前,放过《荒原》这首歌。”
这个答案,跟自己想得不太一样呢。
看来何夕姐姐是个活在当下的人。
时渠决定顺着这个话题继续:
“嗯嗯,我也觉得,这首对你来说太好掌控了,这才练多久?就把我看呆了,简直是太没挑战了!
那如果回到选歌的时候,姐姐想要换成什么?”
何夕竟然真的认真思考起来:“嗯……《之子于归》?或者《执伞问情》?”
都是双人舞台。
还是情歌对唱。
时渠莫名想起那枚唇印。
她眨眨眼睛,撤开视线:
“两个人的好像是容易涨个人排名一点?但是分到的部分就多了呀……而且,这两首都有点囿于小情小爱了,不符合姐姐你的气质。”
何夕微微低头捉住她的眼神:
“小情小爱?”
时渠听出她语气里的笑意,更不敢抬头对视了:
“相对而言嘛,你看,《荒原》讲的是女官出使,《我不见山》讲坚定和反叛,《隔岸观火》讲阴谋诡计……”
她把二公的歌曲全都数了个遍。
还真只有那两首是讲的爱情。
何夕一副受教的样子:“哦——”
时渠自觉说得有点多,又把话题绕回来:
“那当然还是看姐姐你喜欢什么啦,如果《荒原》现在的编排让你觉得不舒服,可以找老师调整,还有将近十天呢,来得及的。”
何夕轻轻叹了口气:
“其实也不是喜不喜欢的问题,只是这首歌太厚重了,它需要的唱跳技巧是少些,但是需要注入很多情感,舞台才会好看。”
《荒原》是一首电影的人物曲,这个人物是女官卓英。
卓英出使北域,给蛮荒部落带去了中原文明,可她却被曲解为通敌的和亲女使,
双方开战,中原将领杀她祭旗,死状惨烈,留下万世污名。
《荒原》是某位音乐人在观影后以卓英的视角写下的自述。
时渠回想这几天看到的编舞和词曲,试探着开口:
“姐姐是怕,不能把卓英的故事讲好吗?
嗯……我觉得也许是现在的编排太侧重她的痛苦和受到的诽谤了,什么红颜薄命、香消玉殒,背负千古骂名的。
这让整首歌都有些压抑。
也许侧重点应该放在她做出的功绩上,卓英是可怜,但她明明有更值得被传颂的东西,她的智慧、她的勇气、她的坚韧……
如果真的是卓英自己来写自述,我觉得她也不会耽于痛苦和仇恨,
她会想要留一些史书上没有的东西在这个世界上,因为她是一个追求自我价值的人。”
时渠是个聪明而且用心的观众。
这意味着她不仅能读懂温珏,也能读懂卓英。
何夕想,或许,她也能读懂自己。
“你说得对,这也许就是为什么我每次练习这个舞台,总会觉得压抑的原因。”
何夕演过太多类似的角色,她们的伟大只存在于台词里,而苦难和落魄却被镜头一帧一帧雕琢,唯恐呈现得不够“美丽动人”。
“比起被可怜,卓英这样的人物更应该被崇拜。”
时渠深以为然:
“没错!重点聚焦在哪里,哪里就会更有讨论的空间。
这些淋漓的伤疤,等观众的同情心被耗尽,就会去追究原因,太浅层的恶他们总是觉得没劲,总有一天会去想是不是卓英做了什么惹人误会的事才被曲解。
绕来绕去,又成了她自己的错。
我不希望这样,伟大的人只需要单纯地伟大着就好了,至于她遭受的苦难,镜头应该对准那些凶手,让出更多的空间给观众去讨论他们为什么会这么坏。”
时渠是一个很理想主义的人。
她的正义感总带着些纯真甚至是愚蠢。
但这种品质其实很宝贵。
也恰恰是何夕所需要的。
在圈子里摸爬滚打了近十年的艺人,有许多都已经不在意自己是不是个好人、有没有作出正确的选择。
可是何夕在意。
也许是从前做过的事太过反叛。
她需要有人不断地提醒她:她做得没错,她的动机和手段完全正义,她会迎来理想的结局。
过去,知晓她所有往事的人里不断这样告诉她的只有她自己。
她期盼另一道声音的出现。
她问:
“所以一件伟大的事,即便会被扣上千古罪名,也一定要去做,对吗?”
时渠隐约觉得这句话不只是在讲卓英。
她回答:
“我认为是的,卓英留下的种子已经在北域生根发芽,史书不记得真实的她,土地会记得。
每个人做过的决定都会成为她往后人生的一部分,
我每一次觉得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的时候,就会扪心自问,我满意现在的自己吗?
如果答案是满意,那么就没什么好纠结的了。
因为作出那个决定之后,我走的每一步都是在说‘幸好当初选了这条路啊,我才能到达这里’。”
冰激淋已经化了一半,杯子捏在手里沾了一手冰凉的水。
夏夜的风一阵一阵,吹不走掌心的粘腻。
何夕看着时渠的眼睛,
那是一双亮晶晶的、饱含情绪的眼睛。
她看着它说:
“嗯,是啊,幸好我能到达这里。”
时渠已经忘记了动作。
她无法将视线挪开。
这是一场让人心底发颤的对视。
直到时渠被看得双腿发软,差点就想扑上去抱住何夕。
她喉头滚动,声音发哑:
“姐姐,你的意思是……”
何夕弯起眉眼,抬手摸了摸时渠的脑袋:
“庆幸自己考上了戏剧学院啊,不然怎么能遇上这么好的粉丝呢?”
“呼——”
时渠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刚刚何夕姐姐那个眼神……
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
就是莫名让人全身发麻、腿脚发软。
啊啊啊不要怀疑她会发现你的喜欢!!
更不要肖想人家会喜欢你啊啊啊!!
她只是长了一双漂亮眼睛,看什么都深情罢了!
而且演员都是这样情感丰富的,更何况她们就卓英的故事聊得这么深。
共情一下简直信手拈来。
对对对,是这样的。
时渠把化了一半的冰激凌杯贴在自己脸颊上。
体温好像有下降一点。
她抓住何夕的手腕,把那只在自己脑袋上呼噜的手扯下来:
“姐姐别逗我了。”
声音哀怨,还带着乞求般的尾音。
何夕任由她抓着自己的手腕,稍稍用力转了个角度,回握住她的手,轻轻晃了晃:
“好,不逗了。我们回去吧。”
逗时渠这件事,何夕没少干。
她以前逗得更过分一些。
她知道时渠喜欢自己,只不过那时候她以为时渠的喜欢,是用一句“谢谢你的喜欢,我会继续努力带来更多更好的作品。”就可以作为回复的。
自从知道时渠真正的心意,她反而有些不敢。
现在嘛,她决定要回应。
只不过,她需要准备更多的东西。
她要确定更多的东西。
才敢郑重地给出回复。
逗小孩什么的,适可而止,不然容易把自己逗进去了。
光影交错的钢琴键只走到一半,路灯将她们的影子叠在一起,
黑乎乎的一束,像从脚下长出来剪不掉的根,藏着一切不实的幻想、荒唐的**。
接下来的何夕:来,让我看看你有多喜欢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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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重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