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卓云清。
这件事并不特别。读书那会儿,班上有一半人都喜欢他。
我和卓云清的友谊能够长久,很大程度得益于我能忍住不表白。
“卓云清,我喜欢你,你当我男朋友好不好?我每天都给你带早餐和零食,以后放学我们一起走。”
我替体育老师搬完器械回来,教室的其他人都走了,只剩下卓云清和学委。
他们并没有发现站在教室后门的我,我知道这时候的我最好假装没看见,等他们这里结束了之后我再回来,可是我的双脚像是钉在原地,身体一动不动,盯着卓云清的背影,等待着他的答案。
我已经记不清学委的长相了,但却仍旧记得那天下午,窗帘被风吹起,从窗外照进来的阳光亮得让人目眩,柔光笼罩在卓云清的身上,他的皮肤白得晃眼,坐在位置上,身板挺得笔直,微仰着脑袋看着说话的人,手上正在转动的笔杆“嗒”一声落在了桌上。
我了解的卓云清是个不擅长拒绝的人,邀请他的时候,尽管他再不情愿,只要多问两次,他就会答应。
“……可是我已经约了霍司钧一起回家了。”卓云清说。
在这种时候被他拿来当挡箭牌,我其实并不介意。
“那以后让他自己回去就好了。”那人说。
卓云清捡起桌上的笔,似乎有些烦躁地按了按圆珠笔,发出“哒哒”的声音,很清脆。
“不行。”
“为什么?”
“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那你和我在一起……”学委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卓云清打断了。
卓云清将手里的笔拍在桌上,合上书本,像是下定决心似的,站起身,说:“我不喜欢你,我们以后还是当同学吧。”
很少见他这样强势,对面的人哑口无言。
卓云清快速收起桌上的东西,塞进书包里,一转身,就看见站在教室门口的我。
他瞪了我一眼,像是传篮球一样,把手里的书包丢向我。
我抬手就接住了他的书包,顺手背在肩上。
卓云清跳起挂在我身上,带着我往外走的同时,压着我的脖子,咬牙切齿地说:“来了怎么不救我?讨打是吧?”
我说:“谁知道你会不会为了早餐和零食答应当别人男朋友?”
卓云清瞪大了眼睛,那双湛蓝色的眼眸写满了不敢相信,反问我:“我是这种人吗?”
他松开环住我脖子的手,脚步放缓了一些,似乎在思考着什么,过了一会儿他又快步追上我,说:“上次你约我放学打球,我可不是为了你请我喝奶茶才答应的,我是刚好自己也想打球!”
我忍不住笑,他真的很可爱。
之后,我就养成了给他带早餐的习惯,又或者我希望养成他吃我送的早餐的习惯,就像他习惯了和我一起回家。
直到某天,我发现他把我送的早餐转手送给别人。
我没有问他为什么这么做,怕听到我不想听的答案,怕他拒绝我,但我停止了给他送早餐的行为,希望他发现我在生气,希望他也能哄哄我。
但卓云清没有问我为什么不再送早餐了,也没有哄我,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还笑着和我打招呼。
其实我也没有很生气,只要他和我解释一句,我就能原谅他了。
但我没有等到他的解释,今天没吃早餐的他,在升旗仪式的时候晕倒了。
我背着卓云清去医务室,他还在我背上怪我:“都怪你,不送早餐也不提前和我说一声……”
是的。
我真的该死。
听医生说卓云清是低血糖犯了,从此我又多了一个习惯,随身带糖。
卓云清发现我这个习惯之后,总喜欢从我兜里掏糖。
我和他同桌,他坐在我右边,我会坏心眼地把糖放在左边,他想掏糖的时候,就需要将手绕到我的左边口袋,像是在抱我。
他是个笨蛋,并没有发觉这有多暧昧。
又或者只有心里有鬼的人,才会觉得这很暧昧。
卓云清是个很好很好的人,他有一颗善良柔软的心脏,唯一称得上缺点的,就是他对自己不太公平。
他只记别人对他的好,却不记他自己对别人的好,还觉得自己是个很坏的人。
他会轻易忘记这个来问他解题方法的人,上次才故意把他的申请书泡了水,让他被迫重新写一份申请书。
他也会在发现班主任被隔壁班的人欺负哭之后,和我带着班里的人堵隔壁班前后门,让他们给班主任道歉。
他还会记住身边每个朋友的喜好,别人随口一提,说是羽毛球拍坏了一直没换,到好友过生日的时候,他就给人送了一副羽毛球拍。
我承认我确实有点嫉妒了。
一旦撕开了嫉妒的口子,一切就无法控制了。
原来喜欢一个人,并不只有美好的幸福,还有难以忍受的痛苦。
这种痛苦就像是下不尽的阴雨,在世界的各个角落生出长刺的荆棘。
我的目光总在追随着卓云清。
打篮球时,卓云清站在看台上,靠着栏杆,嘴角带笑,湛蓝的眼眸像水洗的天空,纯净无暇,只有我一个人。
上课时,卓云清单手撑着脑袋,微风掠过他柔软的头发,卷翘的眼睫落下阴影,遮住他的眼眸,朝我看过来的时候,扬了扬眉,用他的眼睛问我:“又怎么了”。
给别人解题时,卓云清握着笔的手指修长,说话的声音温柔又耐心,在试卷上用铅笔画出辅助线,提醒对方注意考点。
“我还是有点不懂,是不是我太笨了?”那人倒是有自知之明。
卓云清却摇了摇头,笑着说:“没有,是我讲得太跳跃了,漏了一个知识点。我想着你上次月考能上70,这个基础知识点肯定是会的,你是不是忘记了?”
他抬眸看向那人。
那人明显慌乱了一下,支支吾吾地应下来,说:“喔喔,我确实忘了,我回去再翻翻书吧。”
我都能看出来,那人压根就不会,这么简单的知识点只要翻过书就能学会,也就仗着卓云清人好,不会拒绝,把人当解题工具了,卓云清还愿意给他台阶下,耐心地给他讲了十多分钟题目。
卓云清察觉到我在看他,又看向我,对我眨了眨眼睛,告饶般和我说:“算啦。”
他也知道我在为他不平。
但他更应该知道的是,我在嫉妒。
或许是卓云清太习惯我对他的好,也或许是我在他人生里出现得太早,早得和他不需要用心维系,就能永远有联系的家人一样,所以他总把我的存在当作理所当然。
他会给别人耐心讲题,一遍不懂,就讲两遍、三遍。
但他对我,一遍不懂,下一遍就让我自己翻书。
他会给别人送合心意的生日礼物。
但他对我,送个小蛋糕都算他用心了。
下雨了,三人同行,只有一把伞,他会先让我等等,让他先把别人送回家,再回来找我。
有时候,我甚至会想,如果我没有喜欢卓云清就好了。
至少在等待他的时候,不会这样寂寞。
空旷的篮球馆内,只剩下篮球一下一下落在地上,又回弹起来的沉闷声响。
阴沉的天空,照进来的光线很少,偶尔一闪而过的雷电也难以照进室内。
我从雨开始下,一直等到雨停。
卓云清才拿着两把伞,匆匆赶到。
他念叨着:“本来林屿风回去之后,说要再找一把伞借我,结果找了半天都没找到。然后我就绕了个远路,去商城买了把伞,谁知道我刚买完,就不下雨了。”
卓云清将那把连标签都没拆的新伞递给我,说:“其实不借伞也好,伞总是需要的时候才会记得带,不需要的时候总是会忘记带,反正我借出的伞就没见过有人还我的。
“这把伞就不用你还了,专门给你买的,导购说是晴雨两用,还防晒,上次你还嫌弃防晒霜黏腻,这下你都不用涂防晒霜了。”
我接过卓云清递过来的伞,攥了攥伞柄。
他经常做这种让我矛盾的事情。
卓云清也没有做错什么,这是朋友与朋友之间的距离,是我擅自喜欢他,期许他能把我放在第一位,而已。
我偶尔也会想,他会不会是察觉到我对他的喜欢,所以故意冷落我,又无法舍弃我对他的好,于是又回头把我捡起来。
他对我的若即若离,忽冷忽热,让我备受折磨。
这种幸福中掺杂的痛苦,在他收到帝国大学录取通知书那天,达到了顶峰。
我想,也不需要我狠心去割舍了,光是物理距离,就能让我们永远分离,永不相见。
在他去学院星的前一晚,他发来视讯,和我说了很多很多,关于他的未来,关于我们的未来。
卓云清很天真,很理想。
他把自己看得很低,所以觉得他能做到的事情,别人也轻而易举能够做到,甚至能比他做得更加出色。
他不知道普通人终其一生都不一定能离开自己的星球。
二等星和三等星的距离,不止一张船票,一张签证。
他不知道他自己并不算“普通人”。
老实说,他的这种天真挺残忍的。
想要实现星际公民的阶级跨越,除了重新投胎和人才引进,也没有其他方法。
在卓云清给我发他在学院星的日常生活时,我放弃了在三等星念大学,提交申请,通过军部F-23计划的机甲驾驶员考核,前往边缘星球受训。
HS战队队长布鲁和我是同期,我们每天除了训练,就是训练。
数据达标,考核通过之后,就可以跟随学长进行探索边缘星球的任务,只要能够提前完成任务量,就能提前毕业,自由选择是进军部,还是在高等星球就业定居。
这个计划,人类都是耗材,只过去了一年,同期进来的新生就从五位数跌到了四位数。
低等星球别的没有,就是人多。
十支队伍派出去,一个人都没能回来,下次再去探索那块未开发区域,还能找到被变异生物吃剩下吐出来的队员金属身份牌。
我坐在篝火旁边,擦拭着那块冷冰冰的铁片。
布鲁和我说,如果他被变异生物吃了,也不用替他收尸,帮他把身份牌寄给他的家人就行。
我在想,如果我也只剩下一块铁片了,我希望能把铁片融了。
死在一个谁也找不到我的地方,甚至不会有人知道我死了,也好,不会让人伤心。
边缘星球信号不好,我发一条信息,要发很久。
卓云清和我好像在两个世界,他发来的每一条信息,都在描绘着一个幸福的乐园,动摇我的意志。
我不必这样辛苦拼命,只要放下身段,依附卓云清,也能和他一起过上他说的美好生活。
他的世界温馨、安全、舒适,未来一片光明。
我的世界冷酷、危险、艰苦,过了今天没有明天。
傻子都知道要怎么选。
可我就是傻子。
不傻也不会喜欢他那么久,心甘情愿当他的“朋友”。
又一次出任务。
这次的任务很惊险,我差点没回来,布鲁和我的战友都折在了里面。我拖着布鲁回到基地门口,强撑着打卡交了任务才晕倒。
我在医疗舱躺了一个星期。
再听到卓云清给我发来的语音消息,恍若隔世。
为了拼一张前往他身边的签证,不知道还要历经多少遍生死。
卓云清什么都不知道。
他只会说,等他发达了,就把我接到高等星。
我算什么呢?
算他的挂件。
在卓云清这里,我总是没什么尊严的,他也总是无需顾及我感受的。
就算我死了,突然不联系他了,他也不会有什么感觉,只是失去一个“好朋友”而已。
像我这样的“好朋友”,他还有很多,我是最末位。
我给卓云清发去通讯,强行压下哽咽的声线,平静地说:“……当你的朋友好辛苦,再也不想当你的朋友了。”
过往种种,如同一笔笔陈旧的烂账,我捧着账本一页一页地翻过去,他欠我的,我欠他的,谁付出得多,谁付出得少,一笔笔结算。
然后,便开始了漫长的戒断反应。
每次想到卓云清,心海都能掀起惊涛骇浪,然而,我的光脑不会再收到卓云清发来的消息,我也不会再出现在他的未来里。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巨大的恐慌和孤独淹没了我。
我才发觉,原来没有卓云清的未来,我的人生跟一潭死水没什么区别。
再回头去找卓云清的时候,却发现我找不到他了。
我把他弄丢了。
每次乘坐星船时,望向窗外闪烁的繁星,我总在想,亿万颗星辰里,他在哪一颗?
这四年,我像卓云清的影子,出现在他的身边,却没有我的身影。
我既渴望出现在他的人生里,又害怕看到他憎恶的眼神。
带领RA战队夺冠那天,无数镜头对着我拍摄。
我想,这些镜头能否把完整的我带到他身边?
四年里,卓云清变了很多。
我很清楚这种变化是因我而起。
看见他因我痛苦,我在恨着自己的同时,也在迷恋他对我的恨。
如果不是在意我,又怎么会痛苦。
恨我也好。
至少证明我在他心里并不是可有可无。
RA后台出现卓云清的简历时,我说不清心情是欣喜更多,还是悲哀更多。
欣喜是我能光明正大地注视他了。
悲哀是我清楚他的来意。
我以为经历了这四年,我对卓云清的喜欢会减少,可是再见面的时候,我还是很喜欢他,甚至该说——沉迷他。
卓云清这样好,我一再喜欢上他,并不过分。
他恨我。
无所谓,只要他在我身边。
他为了报复我,说要和我在一起。
无所谓,只要他在我身边。
他亲吻我,拥抱我,看向我的那双湛蓝眼眸,爱意欠缺,愧疚更多。
无所谓,只要他在我身边。
我早就知道,卓云清是个多么容易心软的人,又是个多么残忍的人。
无所谓,只要他在我身边。
热恋期,卓云清对我很好,高调示爱,各种送礼,每个周末都有新鲜的约会地点。
像烟花燃尽前的那点光亮,璀璨滚烫。
我根本不在乎他是不是在骗我。
就算是骗我也好,我会帮他一起骗我自己,只要他在我身边。
我知道放开他的后果,我已经失去他一次,不会再失去他第二次。
戒指,是我一早就买好的。
每一次牵他的手,都是在丈量尺寸。
买戒指的时候,就已经想好结婚的事情了。
他不相信我会坚定走向他,也不相信我们会有很好的未来。
没关系。
时间会证明。
我把戒指交给卓云清,让他戴着戒指给我求婚的时候,多少有点希望他也能向我主动一次的私心。
但就算他不主动也没关系,三年之后,他在哪里,我在哪里。
这是我原本的计划。
但计划也有被他打乱的一天。
“我爱你。
“三年也好,三十年也罢。你赌赢了,我戒不掉你。
“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就算步调不一致也没关系,我跟上你,或者你找到我,我们总有同步的时候。”
这是卓云清第一次对我说“我爱你”。
他的眼眸像万里无云的晴天,过往的那些种种,都雨过天晴了。
曾经耿耿于怀的那些,谁爱得多,谁爱的少,都无所谓了。
或许爱本身就是欠来欠去的,最好这辈子谁也不要还清了,纠缠一辈子,债留到下辈子,再遇见卓云清。
遇到那个,善良又迟钝的他。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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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敌》那本做大纲的时候卡住了!先开《玩家》那本[合十]
谢谢大家支持!我们下一本见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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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霍司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