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草春生 第2章 学徒

叶文锦左臂上的长疤，是叶文钧砍的。

纵火、尿床，连环杀手的特征，叶文钧一个不落。他嬉笑着点燃一棵枯树，观察那棵树被滔天火焰焚毁，仿佛在观察一件艺术品般自豪。不过十几岁的少年，孤身一人站在火中时恣意的大笑宛如恶魔，令所有人避之不及。

叶文钧是个天生的坏种，更是个天生的孤独者。由于天生的暴力倾向更没有朋友，他在学校总是形单影只。

有时候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打架，自己又为什么愤怒，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拳头已经先于大脑做出了行动。他自幼体能超乎常人，总是有破坏性的意图。

十四岁那年，叶文钧与一位邻居家的孩子再度发生冲突，那次他昏了头，竟跑回家拿了一把长刀，二话不说就往对方身上砍去，却被对方躲过；闻声而来的叶文锦看见，连忙上前阻止，叶文钧杀红了眼，竟猛地砍向他哥的左臂，叶文锦来不及闪避，霎时鲜血喷涌，痛得昏厥过去。从那以后，他便再也不敢碰一下家里的刀，这件事也成为了他愧疚一年的缘由。

"哥……哥……"

伤口正被缝针，叶文钧尽管个子大，到底还只是个十五岁的少年，他难受地倒抽着冷气，求助般看向叶文锦。

叶文锦的眉毛皱得打了死结，表情复杂，又是痛苦、又是心疼、又是愤怒，想抬手扇弟弟一巴掌，又颓然放下。

"叶文钧，"他捂住脸，哀叹道，"你真是个蠢货。”

叶文钧痛得泪眼模糊，死死咬着牙关，咯咯作响。

原来被刀砍是这种感觉——像是把拉链套在了皮肤上，用力一扯，深入骨髓的撕裂之痛直顶天灵盖，连喘气都是扯动伤口的源头，只得屏住呼吸，憋得脸都紫了。

叶文锦不作声，只在他旁边坐下，紧紧握住他的右手。

叶诚早就被叶文钰支开回家做饭了，根本不知道叶文钧自残这档子事儿；叶文钰忙着交费拿药，没好气地推门进了屋，张口正要开骂，看见兄弟俩闷声不吭地坐在一起，一个疼得浑身发抖、牙齿打颤，另一个一脸便秘，又像是吃了屎，她便瞬间泄了气。

“就知道你俩凑到一起不会安生！”

她悻悻地走开，跌坐在一张椅子上。

缝针终于完成，临时加班的护士不耐烦地丢开剪刀。若不是这个精神病无缘无故在医院自残，她早就吃上午饭了。叶文钧瘫在椅子上不动，汗如雨下，叶文锦正拿纸给他擦着。

“别记我仇了，哥。”叶文钧执着地恳求道。

“……不记了。”叶文锦闷闷地答道。

在场的三人都心知肚明——论对待弟弟，叶文锦是标准的的刀子嘴豆腐心，平日的挖苦责骂一句不少，但真到了紧要关头，到底还是血缘决定了一切。叶文钰最清楚，每次她缠着叫哥哥一起出门去接叶文钧回家，她哥都不情不愿，但又每次都会同意。叶文锦不是什么耳根子软的人，但凡他能被劝动，就是因为他本来就不反感这件事情。

“就你那个德性，”果不其然，叶文锦冷言冷语道，“生你的气根本不值。”

“哥！”叶文钰警告地用手指点他，“既然钧儿已经把自己的胳膊划伤了，就代表他诚心向你道歉了，以前的那件事以后你再也不准提了。”

“我就没提过。”叶文锦冷冷道，“是他自己自作多情。”

“算了，钧儿。”叶文钰打着圆场，起身搀扶弟弟起来，“哥这人嘴毒得很，但他从没怪过你，你别往心里去。”

叶文钧龇牙咧嘴地站起来，浑身拧成了麻花，艰难地一步一挪，像条菜青虫似的顾顾涌涌。叶文锦看了又不耐烦起来，简直想一脚踹上他的屁股，但一想到弟弟刚受了伤，只得按捺住自己的暴脾气。

三人在医院门口坐上了公交车。

叶文钰刚上车，又头晕眼花地捂住前额，叶文钧敏锐地瞧见了姐姐的不对劲。

“你又头疼了？”叶文钧担忧地问。

“嗯，偏头痛，不碍事。”叶文钰笑着敷衍道。

“给你药。”叶文锦迅速从裤兜里掏出一板去痛片。自从知道妹妹有这毛病，他每个衣服兜里都是止疼药。

叶文钰就着刚买的一瓶矿泉水，脖子一仰，将药服了。

“是不是因为我害了哥进医院，你晚上没睡好？”叶文钧又内疚起来，伸手揉着姐姐的太阳穴，“我错了，都怪我。”

“没事。给我肩膀靠一下。”叶文钰脖子一侧，便靠在弟弟宽阔的肩上，闭了双眼。

“……你老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头啊。”叶文锦沉吟半晌。

“你说谁？”叶文钰眼睛都懒得睁。

“说……”叶文锦语塞，“你俩都是。”

“小钰，我给你钱，你去做个核磁吧。”叶文锦叹了口气。

“你哪来那么多钱？”叶文钰反问，“哥，你每个月做家教就那么点兼职工资，自己都不够吃饭。”

叶文锦一听刚想反驳，但又转念一想，生怕自己一时嘴快，说漏了自己的"兼职"工作，便老实闭上嘴。

“而且我没什么事，”她固执道，“只是神经性的，我是学医的，我还能不懂这些吗。”

“等钧儿进厂……”叶文钰又含含糊糊道，“咱家就能宽裕多了，哥。”

叶文锦沉默不语。说实话，就叶文钧这个死样子，他不杀人放火就已经是万幸了，就算叶诚给副厂长送多少礼，只要叶文钧一进车间，马上就会原形毕露，然后被撵回家去继续游手好闲。

“叶文钧，”叶文锦沉吟良久，还是控制不住地开了口，“我想知道，你到底为什么对打架斗殴那么上瘾？”

叶文钧听了一愣，嘟嘟囔囔地开口。

“……就是一股莫名其妙的火……”他声音小得像蚊子，“等反应过来，一脚已经踢出去了，控制不住自己。”

“之前医院怎么说的？”叶文锦问妹妹。“多动症还是什么自闭症？要不就是……”

“轻度注意力集中障碍、轻度精神分裂。”

叶文钰揉了揉眉心。

“长这么大也没听说过家里哪个亲戚有这毛病呀？”叶文锦百思不得其解，无可奈何地靠在椅背上。“怎么偏就说我们家有遗传因素了？”

“发病时间不确定。”叶文钰解释道，“可能在10岁发病，也可能在80岁发病……总之，这种东西非常随机。”

叶文锦正欲接话茬，手上的小灵通嘀嘀响起来。

他和妹妹自从考上大学后，叶诚就给他俩每人买了个小灵通，方才叶文钰在医院打电话也用的是这玩意儿。叶诚对他俩读大学的花销也仅限于此。

"喂？爸。"叶文锦接了电话。

"锦啊，爸给副厂长送了两瓶酒，"叶诚电话里的声音满是兴奋，"他答应让钧儿来厂里先做一段时间学徒，你告诉他，今天早点回来吃饭睡觉，别在外面闲逛，明天就去厂里上班。"

"哦……好。"叶文锦应着。

"你不是也要来厂里实习吗，明天你陪钧儿一起去，别让他再捅出什么篓子，"叶诚似乎正把青菜倒进锅里，只听得他那边"噼啪"一顿爆响，"哎呀！这油崩的。锦，你回来帮爸买瓶酱油，没酱油了。"

"爸，你又忘了给菜沥水。"叶文锦刚想说他，电话便被对方啪地挂断，对面传来嘟嘟的忙音。

"爸说什么？"叶文钧只听见电话里父亲提到了自己的名字，以为他说了什么关心自己的话，期待地瞧着他哥。

"……说让你明天去厂里上班。"

叶文锦意味深长地瞟了弟弟一眼，"我跟你一起去。"

"……哦。"

叶文钧似乎有些失望，原本扬起的眉毛耷拉下来。

翌日，兄弟二人准时到了厂里。

作为整个省里规模最大的木工机械厂，即使是在周末也依然一派繁忙。搬运木材的车辆一刻不停歇，只瞧着那一辆辆的卡车嗖嗖地往厂后进；部分的车间虽然关闭，但仍有一群穿蓝色套装的工人在自己的工位上埋头苦干，在打孔机、切割机旁一丝不苟地认真操作，豆大的汗珠顺着脖颈流进工服里，所有的辛劳尽数凝结为一笔微薄的加班费。灰尘飞扬、木屑满地，叶文锦只觉得伸脚便踏上一片软绵，清洁工举起扫把努嘴，示意他抬脚给自己让路。

"待会儿老工人讲话，你要认真听。"叶文锦提醒道，"爸为你找了这么个工作不容易，花了很多钱，没准儿还遭了人白眼，你说什么也必须在厂里好好混。"

"嗯。"叶文钧闷闷地点头。

话虽说了，但叶文锦根本不相信他这位老弟能好好工作——虽然一家四口都把叶文钧的心理疾病隐瞒得很死，但街坊邻居都知道他自身的怪异行为，因此少不了被人议论。而但凡谁又惹了这位祖宗，他必然会控制不住地发狂，到时候惹出什么事儿来，大家都不好处理。

"不用我说，你自己也知道，这里木头很多，你敢玩火，十年大牢等着你。"叶文锦语气严厉地警告道，"叶文钧，家里因为你花了不少钱，你但凡能老老实实在厂里工作，把自己的生活费挣出来，我们就已经很为你骄傲了。"

叶文钧本来面无表情，但一听见哥哥话中的"骄傲"二字，瞬间愣了愣，突然扭头去看他哥，眼里竟有了一丝欣喜。

"哥，你真的会为我骄傲吗？"他又是那副期待的神情。

真是个呆子。叶文锦有些怜悯地想。

"对。"他耐着性子答道，"叶文钧，但凡你克制住自己的脾气，把你自己的生活费挣到手，不再向家里伸手要钱，我就敬你是条汉子。"

"……好。"

叶文钧出乎意料的乖顺，爽快地答应了哥哥的要求。

就他那个简单的大脑，也想不明白什么道理。叶文锦无奈地想着——只要他那个混账老弟别作妖就心满意足了，还指望他挣钱，简直是在开玩笑。

"就这样，那你先进一楼车间吧，我要去楼上。"叶文锦叮嘱道，"有什么事就来二楼头一个车间找我。"

"好。"叶文钧应了一声，走向工作台。

还好，令叶文锦欣慰的是，整个上午都无事发生。当他终于把涂料配方写完时，抬头瞄了一眼挂钟，指针刚好指向十二点——午休时间已到，工人们三三两两从车间走出来，带着饭盒去食堂打饭。他自然也伸了个懒腰，从椅子上站起，正盘算着是去食堂还是到外面的面馆，突然脑子里电光一闪，才想起自家老弟还在楼下。

"陈叔，我弟学的怎么样？"他走进车间，话音未落，只见叶文钧正小心翼翼地操纵着冲压机，身旁堆了满满一车的整齐木板。

"这都是你压的？"叶文锦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弟弟。

"都是他弄的。"老陈乐呵呵地竖起大拇指赞许，"到底还是年轻，学东西快，小叶干活又认真，我才讲了几句，他就懂得差不多了，比昨天我带的那个好多了。"

"谢谢陈叔。"叶文钧礼貌地跟对方道谢，"都是陈叔教的好，不愧是厂里的先进分子，就是有经验。"

叶文锦一头雾水地瞧着一丝不苟做事的弟弟，用力掐了自己一把，他甚至怀疑自家那个混账老弟被人夺舍了——还记得他上学的时候，连读完一篇400字的课文都像要被扒皮抽筋，如今居然能安静坐下来干活了？

"嚯。"他难以置信地感叹一声。

"今天上午就先到这儿吧。"老陈也急着去吃饭，大手一挥，让叶文钧休息下，"你们兄弟俩愣着干嘛，赶紧去食堂啊，不然好菜都被抢完了。"说罢便急匆匆抄起碗筷，溜出门去。

"我们也走吧。"叶文锦扯了扯弟弟的衣袖。这小子反倒跟没听见似的，来了劲儿，一板一眼地读着说明书，仿佛能从上面看出花儿来。

"走了，叶文钧。"叶文锦只觉得好笑，强行将他拉起，"该吃饭的时候就要吃饭，不然下午怎么有力气上班。"

叶文钧只得顺了他哥的意思，被叶文锦扯着胳膊走出门外。

"怎么样，"他突然道，"我上午是不是表现得不错？"

"嗯……"叶文锦瞥了一眼他的脸——又是那充满期待的眼神——每当叶文钧这么亮晶晶的瞧他，他总是难以避开对方那股可怜的热情。

"确实不错。"叶文锦肯定道，觉得有必要客观一点。"不过一上午也就短短几个小时，离你做完这个月的活儿还差得远，以后的日子也要努力才是。"

叶文钧不答话，只默默地攥紧了手里的碗筷，快步走到他前面去，长腿一迈便进了食堂。

二人打了饭，在同一张桌上坐下。

叶文锦动作慢了一点，没抢到鸡腿，碗里都是素菜。他倒对此无所谓，反正今天也不是很饿，肠胃还有点隐隐作痛，少吃一点也没什么。

"给你。"叶文钧将自己碗里的鸡腿夹过去给他。

"不用。"叶文锦下意识地拒绝，"你自己吃。"

叶文钧夹着鸡腿的筷子尴尬地停留在半空，叶文锦合上了自己饭盒的盖子，示意对方自己吃掉。叶文钧显然也是个倔脾气，说什么都非要给他哥那个鸡腿不可，眼神坚定得仿佛要入党，就这么跟他哥杠了起来。叶文锦很快便开始不耐烦，皱着眉挥挥筷子，示意他别来打扰自己。

对面的半大男孩被他这毫无耐心的举动弄得沉默起来，只得老老实实地低头扒饭。叶文锦夹起一块白菜，正欲送进嘴里，抬头却看见弟弟垂着睫毛，一脸不快的模样，不由得反思了一下，自己刚才是不是对他态度有点差。

"欸，那个是不是叶家老三……"

一声窸窸窣窣的议论从不远处传来，却被叶文锦听了个一清二楚。他警觉起来，回头瞟了一眼身后，议论他们的几位工人马上转过身去，将声音放低一些。

"听说那小子15岁就辍学了，是个弱智，读不了高中。"

叶文锦皱起眉，握紧了筷子，对那几个人怒目而视。那几个嘴碎的工人并没瞧见他，仍在窃窃私语。

"那他怎么还能来厂里上班？八成走后门了吧？"

"肯定是啊，不然就凭他那脑子，能干成什么事儿？"

几人声音越来越大，其中一个被叶文钧揍过的小年轻还放肆地朝这边望了一眼。叶文锦回过头来，去看弟弟的反应，只见叶文钧早已气得火冒三丈，手臂青筋暴起，死死揪住自己的裤子，满脸的愤怒和委屈。

"叶文钧，忍住。"他伸手按住弟弟的胳膊，声音尽量平和从容，"你要在厂里干很长一段时间，挣钱才是首要的，别的你不要管。"

叶文钧被气得不轻，又快要失去理智，眼睛往墙角的电钻瞟，似乎马上就要抄家伙把那人痛扁一顿。

"听说他爸，"那个小年轻嬉皮笑脸地继续道，"可怜巴巴地给副厂长送了两瓶酒，人家不收，他爸就跪在办公室门口，哈哈！"

叶文钧忍无可忍，腾地站起来，掀翻了饭桌。

"叶文钧！"叶文锦急得伸手去拦，大喊道，"你别冲动！"

然而为时已晚，叶文钧早已铁青着脸冲上前去，一拳揍在那个小年轻的脸上。

果然，不能指望他改变什么。

叶文锦头痛欲裂地跌坐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