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七点钟刚过,外面的天色已经擦黑,但交通晚高峰还没有结束,马路上仍然缓缓流淌着一条由无数车灯组成的河。
洛雁在路边等了好一会儿,才打到了一辆出租车。
“师傅,我要去南屏路的无极限公司。”她说。
司机皱了皱眉,没说什么,开着车子汇入主干路的车流中。
洛雁知道司机为什么皱眉——无极限公司位于S市的老城区,那里路窄车多,此刻正是交通最拥堵的地方。
出租车在一眼望不到头的车流中走走停停,前进的速度比旁边辅路上的电瓶车还慢。
吕诚每天就是骑电瓶车上下班的。他在无极限公司里做机修工,五班三倒,自己骑电瓶车比坐公司的通勤车方便。
洛雁从前在公司里做仓库保管员那些年,因为上长白班,每天都坐公司的免费通勤车,平时很少打出租车,此刻看着计价器上的时间越来越晚,钱数越来越多,心里也越来越焦急。
终于,出租车转过最后一个街角,洛雁已经看到了无极限公司主楼顶上那用霓虹灯装饰过的厂名和厂标在夜幕中变幻着各种颜色。
“师傅,我就去公司正门前。”她说,低头在手袋里找钱。
“你只能在这儿下了,”司机把车靠边停下,说,“前面拦上了,过不去。”
洛雁诧异地抬起头。
远远地,一看到无极限公司的正门,她就立刻意识到这里一定出事了。
在她的印象中,公司看上去一直都是干净整洁、井然有序的,这一方面由于公司注重企业形象,另一方面也由于公司的主要产品是液晶显示器,无尘厂房加上老板近乎洁癖的卫生要求,使这里看上去永远给人一种纤尘不染的感觉。
然而此刻,公司正门前却横七竖八地停着几十辆小轿车,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一大群人。大约是为了防止更多的车进来,保安在厂门外立了一排拦车桩。
“哟,这么热闹,怎么啦?”出租车司机随口问了一句,心里期待着能在这儿拉到下一个乘客。
“我也不知道。”洛雁摇摇头,一边付钱一边低声说,注意到其中几辆面包车上还有“新闻采访”的字样和电视台的标识。
洛雁穿过人群,走到公司正门前,只见平时过车的伸缩门和走人的侧门都关得严严实实。她习惯性地打开手袋找门禁卡,却忽然想起前些日子从公司离职时,已经把自己的门禁卡交回了。
“洛姐!洛姐!”
正在这时,李秀娟从旁边的警卫室里快步走出来,身后紧跟着两个五大三粗的保安。
保安们把侧门打开一条缝儿,放洛雁进来,迅速用身体挡住几个想尾随而入的陌生人,“咔嚓”一声,把门又关上了。
与此同时,洛雁一把抓住李秀娟的手,急切地问:“娟儿,你吕哥在哪儿呢?他感觉好点儿没?还有,咱公司这是出啥事儿了吗?”
李秀娟回避着洛雁的目光,细声细气地说:“洛姐,我陪你去办公楼,他们别人也在那儿呢。”
别人?怎么还有别人?洛雁的脑子一时绕不过弯来,只好任凭李秀娟挽住她的胳膊,一起向公司的办公楼走去。
无极限公司的办公楼离正门也就两三百米,洛雁心急,几乎小跑起来。李秀娟跟在她身后,边走边说:“洛姐,咱们去一楼的会议室。”
会议室挤挤擦擦地坐着三十来个人,有一些是洛雁从前就认识的旧同事,还有一些陌生的新面孔,看着并不像公司里的人。这些人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地扎堆交谈着,脸上的表情或多或少都有些惊慌。谈话的声音虽然都是低低的,但仍有只言片语清晰地传进了洛雁的耳朵里。
“好像是快下班的时候吧……设备爆炸了……”
“据说有三个人是重伤……”
“用不着太担心,你家那个伤得不重……”
“都已经送去医院了,具体情况现在还没传过来,等会儿再问问刘经理……”
…………
什么?
出事故了吗?
那吕诚……
洛雁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儿,身子也跟着摇晃了一下,下意识地使劲儿揪住了身边李秀娟的衣袖。
“洛姐,你坐,来,先坐下歇会儿。”李秀娟扶着她低声说。
“娟儿,你告诉姐一句实话,吕诚……他……伤着没有?”洛雁虚弱地问,想知道,又害怕知道。
李秀娟紧靠在她的身旁,揽着她的肩膀,还用手轻轻拍着。
“洛姐,你别太担心,他们十三个人都已经送进医院去治疗了。”她有些避重就轻地说。
洛雁听了,身子猛地一震。
天哪,这就是说,吕诚真受伤了,她怔怔地想,觉得自己的脑子越来越转不动,似乎马上就要凝固了。
“他……伤得重不重?还活着吗?”她直勾勾地瞪着李秀娟问。
李秀娟被她的话和她脸上的表情吓住了,半晌才讷讷地回答:“洛姐,我只知道吕哥他肯定还活着,至于具体伤成什么样儿,我也不太知道,真的,我没骗你。”
正在这时,会议室的门开了,一前一后走进来一男一女两个中年人,洛雁认得那男的是公司办公室的王主任,女的是管人事的刘经理。
“请大家安静一下,安静一下,听我说——”王主任的样子很疲惫,却故意抬高了声音,放慢了语速,听起来很宏亮,也很得体,“想必各位已经有所耳闻,今天下午我们公司不幸发生了一起安全生产事故,三号车间的设备因为电路老化,在检修的时候发生了小范围的起火和爆炸,在这次事故中,有十三位员工不同程度地受了伤。”
会议室里的人们发出越来越响的低语声。
王主任抬起双手,做出一个安抚的手势,继续说道:“请大家一定放宽心,我刚才已经接到医院传出来的最准确的消息了——我们受伤的员工全都没有生命危险。另外,”他稍微顿了顿,清了一下嗓子,“公司董事会委托我转告各位家属,我们公司会承担全部医疗费和护理费,并根据每一位受伤员工的实际情况做出相应的补偿,请大家一定放宽心。公司的大巴车就停在院子里,我们现在就可以出发去医院看望他们……”
洛雁的脑子完全麻木了,眼神涣散地看着王主任的嘴巴一张一合,一张一合,脑子里却翻来覆去地只想着两句话——
出事了。
他受伤了。
…………
四周响起一片刺耳的挪椅子的声音,会议室里的众人都在站起身往外走。李秀娟用力拖着洛雁站起身,想让她跟上众人,却见她的两条腿直发抖,好半天才勉强迈开步子。
去医院的大巴车就停在公司办公楼门前,就是她从前上班时坐过的那辆通勤车。
她被人流裹挟着,磕磕绊绊地上了车,习惯性地在自己从前常坐的那个位子上坐下来,呆呆地看着前排座椅上印着公司LOGO的椅套,用上牙咬住下唇,一声不响。
渐渐地,有低低的啜泣声在车厢的某个角落里响起,起初是一个人,继而是两个人,然后是更多的人。
没一会儿工夫,整个车厢都充满了撕心裂肺的哭声,就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骤雨。
“别这样,各位家属,千万别这样!”王主任扯着嗓子喊,声音却瞬间就被淹没在众人的哭声中。
“他受伤了,我可怎么办啊……”一个年轻女人在哭喊。
“天啊,这可怎么好啊……”一个年老女人跟着哭喊。
…………
一时间,悲悲切切的哭诉和碎碎念的劝慰如海上的波涛一般此伏彼起。
仿佛一下子被推送到了某个临界点,洛雁也“哇”一声哭开了。
“吕诚啊……”她声嘶力竭地哭喊道。
李秀娟毕竟年纪太轻,大约有生以来头一次经历这么混乱的场面,此刻早就被吓呆了,紧抿着双唇,一句宽慰的话也说不出来,只紧紧挽着洛雁的胳膊,陪着她默默掉眼泪,仿佛自己也成了一个伤者家属,而不是协助公司高管们来一对一做安抚工作的员工。
人事部的刘经理正巧坐在她俩后面的座位上,见李秀娟不顶用,只好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要跟她换座位,亲自来宽慰洛雁。
“洛姐呀,你相信我,吕师傅他受的的确是轻伤。我用人格担保,重伤员里肯定没有他。而且我们公司已经跟医院沟通过了,医院保证给我们的伤员派最好的医生,用最好的药品。你就放宽心吧,洛姐,吕师傅很快就能治好出院。你相信我,他真没大事儿,我敢向你打保票。噢,对了,我记得你俩的儿子挺优秀的,是在S大学念书吧?孩子今年二十几了?今天的事,你有没有告诉他一声?”
“还没顾上告诉他呢,他今年虚岁二十四了。”洛雁抽泣着说。
刘经理到底世事洞明,人情练达,立刻顺势巧妙地转移了话题。
“哟,都二十四啦,那可真是大小伙子了。洛姐呀,我看你还是先稳定一下情绪再给孩子打电话,好不好?要不孩子听你这么一哭,心里肯定急坏了。吕师傅本来没啥大事儿,何苦让孩子也跟着虚惊一场呢……”
洛雁觉得刘经理说的在理,立刻咬着嘴唇止住了抽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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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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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