椒坊每隔三日的例行散粥,毫无预兆的停止了,这在武镇上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一直到晌午还是有不少人聚集在椒坊门口嘶声叫骂着,先时的感激之情顷刻间就荡然无存了。
兰秧守在门缝处,悄悄向外张望,看着那一张张激动愤怒的面容,听着石块丢到门上颤动的击打声,整个人瑟瑟发抖起来,被饥饿和仇恨充斥头脑后,这些人看起来什么都做得出来。
“别站这么近。”陈管事沉声把那门边的人全都唤了下来,并在内垒叠沙包以防护。
彼时林怀赋也换了件男装悄悄走了出来,但只在院子里打了个照面,留下了一部份人守在椒坊,便汇集其余诸人往角门处去了。
几个姑娘都被留在了院子里。
虽然有那么多下人跟着,兰秧总觉得心中不安,待到等了近一个时辰那人还不回来,她便无法平静的守在屋子里了。
“我想悄悄出去看看,也许可以帮点忙。”兰秧无人可商良,只得把这话告诉性子较为沉稳的柳绿,想讨取她的相助。
柳绿睁大双眼,惊讶不已:“外面闹得这么凶,你能帮得了什么忙,这个时候出去,你不想活了么?”
兰秧沉吟了稍时,脸上郁躁显现:“可是,她出去这么久了,还没有消息,我很担心。”
兰秧对林怀赋总是避讳着小姐这一称呼,隐隐约约觉得这个称呼把她们隔得山长水远的,但正是因为这样,她的身份也显得格外尴尬起来。两个丫鬟并不把她当成自己人,坊里的管事下人亦只当她是个厨娘,她能贴身靠近林怀赋,却又游离在她的生活之外。
就像现在,她担心林怀赋的安危,可没有谁认真告诉她林怀赋到底去做什么了,这就使得她的踌躇焦急成了一场让人忍俊不禁的独角戏。
“不用你担心,小姐是去武家祠堂了,说完话就会回来。”柳绿满不在乎道。
然而,又过了半个时辰,院子里还是没有动静。
那两个本来还算淡然的丫鬟也泛起了嘀咕:“只有几步路,怎么也要耽搁这么久。”
花红更是夸大其辞,把人的心彻底悬吊起来:“会不会是被人堵在里面了,那些饥民可是完全没有理智的。”
兰秧听到这话终于忍不住了,起身便走:“我要去看看。”
柳绿赶忙上前拉住劝道:“你一个人出去,若是出了事可没人护你。”
兰秧哪里在意得了这些,甩开她的手便往月洞门跑去。
柳绿阻拦不及,只得追出门外疾呼道:“你小心些,可别把流民们招惹进来了。”
然而守门的小厮可没有那么好说话,无论她怎么哀求,绝不肯让步:“没有小姐的命令,谁也不许出去。”
僵持良久,兰秧无法,只得回到厨下想办法。
屋子里的摆设一览无余,除了重砌的灶台,还有台面上堆叠的碗碟,就什么都没有了。
倒是柴草堆里有一样东西引起了兰秧的注意,那就是几截捆柴的绳索,她上前拿起扯了扯,似乎还比较结实,如果相连起来,长短也合宜。
以往在姚家的时候,每到冬天,引火的柴草不够,她便要攀上那些高大的松树,去采摘松针。天冷树滑,偶尔就需要用这样的绳索套上木棍,把它旋扔到松枝之间,用以攀爬上去。
马头墙上四面光滑,没有可以借力的地方,兰秧绕着院墙走了一圈,终于在东南角看到了一角翘起的飞檐。
她左右探寻了稍时,见无人走到这里,不敢耽搁,撩起袖子,拿起绳索便旋转起来。
她的运气较好,试了三次后,竟然就成功了,木棍卡在飞檐与墙瓦之间的缝隙处无论怎么拖拽都纹丝不动。
兰秧吸了一口气,就着墙面蹬步而起,拽着绳索慢慢往上爬。
常做农活的身子轻巧而灵活,骑坐在墙头时,竟有种攀到枝头的兴奋感。因为这株树只属于她了,采摘下引火的松针,那么这整个冬天,她便不用顶着饥饿疲累在寸草未有的荒野上从早走到晚。
墙下是毗邻隔壁吊脚楼的一条窄窄的巷道,只够一个人行走,但倾倒的木柱和瓦砾阻塞了道路。兰秧小心拽紧绳索,把身子放到那些松动的柱子上去,一面摸索,一面谨慎下脚。
几根柱子因为受不住外力,俱都滚落下去,贴着兰秧的后背带起一阵尘土飞扬的热风,脚下顿时空落落的。
兰秧咬牙撑了些时,终是没了力气,手劲微松,整个人便仰身倒下,顺着柱子的缝隙一路磕磕绊绊往下陷,最后重重落在那堆铺着碎瓦的地上。
“啊。”她闷哼一声,辗转蜷缩,像是一只被人用木棍挑动的毛虫。
不知道多少碎片嵌入了身体里,疼痛在背上蔓延,贴身的衣料已湿漉漉一片。
约莫一刻钟后,她终于爬了起来,顾不得查看自己的伤势,便跌跌撞撞往街衢上走去。
街道上已经没有几个行人了,绕过老街,从椒坊大门处走过,还能见围守的人正在拿着石头木棒撞门,但比及之前还是少了许多,嘈闹的人声都聚集在了武氏祠堂口。
兰秧挤至近前,见门前已被封得水泄不通,便向对面坐在墙根的一个年长妇人问道:“大娘,这里是做什么?椒坊怎么不施粥了?”
大娘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见她一身血污,颇为狼狈,只当她也是受苦的难民,便苦了脸泣道:“我们也是数着天日前来领粥的,哪里知道说停就停了呢,这满镇的灾民难道就该活活饿死吗,那些商人的心真是坏透了。”说着说着,便痛哭出声。
兰秧弯身安慰了几句,待她心情平复,便接着问道:“既然椒坊停了粥,那大家为什么都聚到这里来了?”
那妇人眼睛通红的望着门口,话语间带着愤闷:“有人亲眼看到椒坊的管事进去了,不知在跟族老们打什么商良,我们守在这里,是想讨要一个说法。”
兰秧听完,把这些话略微在脑海中一转,便明白了大半。她挤到门边努力想找个缝隙容身,然而很快被几个男人推搡了出来。
她无奈,只得在门边徘徊。
又过了好一会儿,门内突然荡漾起一阵喧哗,哗动声如潮水般蔓延至门外,不知情况的人向来喜欢拱火看热闹。几个披头散发,无赖行径的闲汉,手里拿着木棍腰间别着柴刀,作势呼喝动引着周围人的情绪:“把椒坊的人揪出来,让他们开门放粮,否则咱们只有被饿死的份。大家跟着我们冲进去,不能让他们跑了。”
人群很快被煽动起来,稍微年轻点的汉子们都摩拳擦掌,一个个神情激荡,满面通红,像是要急着干一番大事业般,劲头十足。
兰秧心被揪紧,害怕和担忧交集,使得背上的疼痛也变得无足轻重起来。
她要在他们冲破门防之前先行进去,她要亲眼看到林怀赋安好无虞才行。
“里面有人出来了。”不知道谁高声叫喊了一句。
那群地痞举着武器连声发喊:“抓住他们,抓住他们。”
人群冲到门边,很快被拦住了无法推进。前面的人爆发出尖叫,有人开始往外挤并惊声催促:“他们有刀。”
外面的人不肯相让:“我们也有刀。”
这般对峙拉扯中,不知谁被推倒在地。人群顿时如漩涡般倒伏一片。
外面的人不知就里还在继续挤,里面的人看清形势一致往外退。
被踩踏的人嘶声求救着,推挤之人的煽动呼喝声,还有骤然变幻的天色,暗沉的天幕把这场惨剧渲染得更加震人心魄。
兰秧被这场景惊得目瞪口呆,她听到身边一个汉子在悄声道:“放火吧,放火。”
她头皮一紧,知道再不想办法,事态就会更加严重了。
她急跑几步,来到街心,指着老街拐角处故作惊喜般大叫:“椒坊开门了,散粥了,快去啊。”
“椒坊开门了?”有人将信将疑。
“真的开门了,我看到他们搬粥出来了,大家快去,迟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这话一出,众人哪里还管真假,外围的人一溜烟散了开去。
人人都想占得好位置以便及早填饱肚子。
那群流氓被冲散开,个个踉跄难立,手中用作威胁的刀棍反倒成了要自保的武器。
等到那群人都蜂拥去到老街,,椒坊的人也顺势推了出来。
兰秧看到陈管事站在丛人之中,虽然惊惶,眼睛却一直瞟向身后的人。
那人身着布衣,脚踩麻鞋,头上还顶着葛布头巾,虽然刻意把自己涂抹得黑瘦,但那双灵动的眸子,细弯的柳眉还是出卖了伪装。
兰秧逆着人流上前,弯身从那小厮们横放的朴刀下穿过,一把拽住那人的手臂:“怀赋,你没事吧?”
林怀赋看到她也不由得吃了一惊:“你怎么在这里?”
兰秧急道:“迟些时候再说,我刚才谎称椒坊开门引走了他们,但如果被发现是假的,只怕他们会更加生气,要不现在去衙门避一避,县丞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外面出人命。”
“哦,原来人是你引走的。”林怀赋笑道,面对眼前的混乱,她倒是波澜不惊:“不用去衙门,让他们来,我正好有话说。”
兰秧看那几个拿柴刀的人,正目露凶光,蠢蠢欲动,连忙低声提醒:“有人嚷着要杀人抢粮,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
林怀赋看着周围的人,终于多了丝警觉,她伸手探上陈管事的肩膀,低声嘱咐道:“陈管事,有人要闹事,先把铜钱拿出散给众人,现下退回椒坊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