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内,帷帐朦胧,玉簟沁凉。铜鼎里的冰块满盛,花架旁幽香淡淡,一道湘帘把屋里屋外分割成了两个世界。
用香薷和蕺草熬制成的饮子,散发着袅袅热气,浅褐的汤汁弥漫出冲鼻的气息。
这是林老太爷常饮的解暑汤药,到了夏季,不管是否中了暑气,每日必要让家人全都喝上一碗。
朴实而坚定的相信着古方带来的良效。
不过,这可苦了林怀赋,这样的汤药刚沾到舌尖,甚于黄连的苦意,便已经让腹内翻江倒海了。
“最近连日干旱,不知道花椒可有收置完毕?如果没有,那些椒子坏在树上的椒农,斟酌着还是给些补偿,天灾之事谁也没办法,总不能……”林老太爷听完今年的椒子廪收数目,与往年相合计,虽不相上下,但后继无力。
新种植的那一批椒树,并未带来可观的收获,足以证明天灾的威力。
先时一场大雨,已经打落了不少椒子,如今旱日连天,椒子脱水于地,农人根本抢收不及。
林怀赋顺势放下药碗,把它推得远远的,她点头应道:“我知道怎么做,现在倒不光椒树,连稻谷的收成也要受影响,田里干涸无水,这十天半月若还不下雨,谷穗多半都要空壳了。”
林老太爷长叹了一声,深觉无奈:“清水河如今怎么样?”
“大半的河床也露了出来,我已派人加紧运送椒料出镇,绝不会让今年上贡的香料出现纰漏。”
林老太爷点了点头,欣慰道:“只要贡上的香料不出问题,我也就没什么担心的了。”
林怀赋接过丫鬟手上的团扇,移步到祖父近旁,为他轻轻送着凉风。
看她这么殷勤,林老太爷不禁失笑点破:“你又有什么事想求我?”
林怀赋嗔道:“你怎么知道我有事求你。”
林老太爷浅饮了口凉茶,畅然纳气:“天热时,你向来憎恶别人离你太近,现在靠这么近说话,肯定是有什么心事。”
林怀赋也不隐瞒:“我今天在路上看到个孩子,不过四五岁的年纪,却要跟着大人摘椒劳作,真是可怜得很。”
“可怜?”林老太爷惊讶道:“我还是第一次从你口中听到你说别人可怜,你这姑娘哪里都好,就是性子凉薄得很。”
“这是什么话,难道我不孝顺么?”林怀赋皱了眉,这话别的长辈说犹可,从祖父口里说出,就有些不对味了。
老太爷笑道:“孝顺自然孝顺,那也是尽着一个孙女的本份,想当年你父母随船去云州贩茶,一月寄来三封家信,上面说起想家甚苦,思女难眠,满屋的人都听得伤感不已,你却跟个没事人一样。”
“那时我还小。”
“那时你都十二岁了。”
林怀赋一时哑口,她并不是凉薄无情,而是觉得感情之事,不用表现得太过强烈,被人知道你的软肋有什么好处呢?
况且性子越是软弱,别人越是会欺负到头上来,如果不是祖父太过看重亲情,太过厚待那些林家亲眷,他们又怎么敢肖想夺走林家的财产呢。
“总之,这么个小姑娘本该是在家娇养的年纪,现在却只能食不果腹在田间地头残喘,实在让人不忍心,我想把她带到家里来,就容她在后院拔草扫地,舍她口饭吃就行。”
老太爷笑着打趣道:“难得林小姐发善心,我怎么能不答应呢,你说得越是轻巧,我越是好奇。这个小姑娘到底是哪里吸引到你了?还是你又纵马游兴,把人家伤着了,被人追到了椒坊里?”
林怀赋这到这话,深觉气恼,心知祖父虽人在老宅中,心神倒留在了椒坊里,对她做出的事可是了如指掌啊。
小豆子是在隔日的晨后,被杜管家着人带进了林宅里。彼时姚家因着每月又添了一钱银子的进项,在院子里杀鸡宰猪大肆庆贺。
这二钱银子彻底消磨了姚家母子的意志,他们每日除了上街买酒,就是在家里酩酊大醉。任由椒林、稻田杂草荒疏,连养的几头牲口也全部发卖,只顾着现下受用,完全不在乎往后的生计了。
当然,在林家还未离开武镇之前,姚家不劳而获的宽裕境况,足够让村里那些闲汉们眼红不已。至于,姚大郎再次娶亲,姚二郎被人引诱深陷赌局,那都是后话了。
在此之前,武镇还将迎来一场翻天覆地的劫难。
“小豆子,你又跑到马后去了,不是告诉过你么,它会踢人的。”
兰秧把背负的干草倾倒在马槽里,又给另一面的水槽添注满泉水,等到忙完,这才有空拿着草帚通身的扫打草屑。
晨曦时分,太阳还未出来,但天光明朗。
小豆子初来乍到,还未失去对马的好奇,每日里必要想方设法围着它认真观看。
“婶婶,我什么时候可以骑马?”
“等你长大了就可以骑了。”
小豆子噘了嘴,长大太遥远了,便是掰完十根手指头,也凑不足一岁的天数。
“我找姐姐带我骑马。”
“不行。”兰秧黑了脸。
林怀赋帮了她这个大忙,她简直无以为报,恨不得为她卖足全身的力气。
单是养马还不行,整个马厩也被她归置得整整齐齐,陈年的腐草都被清理出来,马鞍镫头擦得锃亮。
她绝不会再麻烦她一分,也不会再做出让她困扰的事。
但是,她忘了小豆子是自由的,天真烂漫的,她全然不懂得大人心里的弯弯绕绕。
林怀赋着人来牵马时,她便跟着偷遛了出去,在边门马道处拦住了她。
“姐姐,你要去哪里?”
林怀赋甫然看到这么个小人儿站在自己的马前,不禁吃了一惊,幸而她还未来得及打马出门。
真应了那句老话,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娘两个怎么都有拦马的毛病。
“我去椒坊。”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小豆子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满脸写满了渴求。
林怀赋手指绕了绕缰绳,神色淡然,有些不冷不热:“晚饭时。”
“等你回来,我可以跟你一起玩么?”
“玩?”林怀赋笑道:“你想玩什么?”
话音未落,兰秧已经得到消息,慌忙跑了出来,她一把抱住小豆子,羞得个满面通红。
“对不起,我没看好孩子。”
她万没有想到这孩子这么大胆,竟然能跑到这里拦马。林怀赋一定以为是她教的,如果她为此更如厌烦了她,那她真就无地自容了。
林怀赋看到她,果然表情变得玩味起来,嘴角上溢满了嘲意:“既然着她出来,就让她把话说完,我倒想知道你教了些什么。”
兰秧无奈地咬紧了牙关,这时候怎么辩解也是无力的。
“我什么都没教。”
小豆子挣扎下地,靠近马匹:“姐姐,我想骑马。”
“好。”林怀赋倒想看看,她们到底又想谋得什么好处?难不成把姚家母子也带进林宅来。
“晚上回来,我带你骑马。”她戴上帷帽,掩了自己娇艳的容貌,轻夹马腹,悠然出了门。
不一会儿,另一辆青帘华盖马车也粼粼行来,几个小厮随车而行,远远跟在林怀赋的身后。
等到边门关上,兰秧猝然便生了气,她丢下小豆子便走,由得她惊慌的追了过来:“婶婶。”
躲过几个仆妇的侧目。
兰秧把孩子拉到角落里,弯身训斥道:“以后不许去打扰她,知道么?”
小豆子揪紧眉头:“为什么?”
“因为,因为不配,她跟我们不一样。”兰秧磕磕巴巴道。
“为什么?”小豆子还是懵懂,不明白为什么不能找自己喜欢的人玩。
“因为她是小姐,我们只是仆人。”
“为什么?”小豆子倔性显现,先时在椒坊里,她能和她玩,那时没有人说她不配。
“总之就是不行,你要是再这样去缠着别人,我就不理你了,你难道想回家去么?”
这话终于唬住了小豆子,她咧嘴抽泣,眼角滑过泪滴,任它挂在腮边,像颗摇摇欲坠的露珠。
兰秧心软了,拈起衣袖擦了擦她的脸,抱着她回到了马廊里。
整个一天,小豆子都失了精神,她躺在草垛边空置的石槽里,用压抑天性的沉默,来和自己的婶婶置气。
兰秧也想煞煞她的性子,因此不去理踩她。
等到日影偏西,领了汤饭等得早已不耐烦的锦儿寻了出来,到马厩来唤两人吃饭。
“兰秧,你的活还没做完么?”
兰秧挤出笑来:“已经做完了。”
“那怎么还不回屋,小豆子呢?”锦儿顺着兰秧示意的方向,来到草垛边,看到石槽里躲藏着的小姑娘,不禁哑然失笑:“豆子,怎么今天不闹着肚子饿了,晚上有糯米糕吃哦。”
小豆子恹恹地摇了摇头,摆弄着手指头,似乎对那些糕点吃食全然没了兴趣。
锦儿惊讶不已,回身来到兰秧身旁,悄声问道:“她怎么了,病了么?”
兰秧微微叹息:“别管她,你先去吃饭吧,我们迟些回来。”
天幕上,一弯星河静静流淌,挂在壁头的油灯,在地上投出一圈圆的光影,把周围的一切都映得黑沉沉的。
便是在这般骤然安静下来的时刻,马匹在石板上掀起清脆的蹄声,声音沿着马道愈行愈近。
小豆子竖起耳朵,一咕噜爬了起来。
她来到边门处。
栅门打开,两个小厮提着马灯走了进来,后来乌泱泱一群影子,簇拥着那马匹停在门口。
林怀赋正待下马。
忽听得一孩子稚嫩的声音唤道:“姐姐。”
“哦。”她怔愣了一会儿,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是你,你还在等我?”
“嗯。”小豆子点了点头,背着小手站在一旁,有些畏然,有些疏离,兰秧的话到底还是钻进了她的脑子里。
林怀赋拍了拍马鞍前的位置,笑道:“上来吧。”
小豆子先是呆怔,而后兴奋地跳了起来。
两个小厮上前抱起她,把她放在了林怀赋身前。
马儿慢悠悠的进了厩棚里,在那并不宽敞的院落里,踱着圈子。
下人们都避到了栅门后,不敢打扰小姐突来的兴致。
“好玩么?”林怀赋有些意兴阑珊,劳累了一天,她实在打不起精神来:“再走最后一圈,你就该去休息了。”
小豆子转过头去,正巧看到躲在柱子后,正关切的看着这厢动静的兰秧。
想到跟婶婶闹了一天脾气,该是要缓和一下了。
“姐姐,最后一圈,可以让婶婶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