椒镇gl 第12章 第 12 章

这日，去鹤嘴滩做客，空手而归的三人，进屋皆是一样的面色阴沉，情绪低落。

在这个时候，聪明人都该知道，不要晃悠到他们眼前去，不然便是一只觅食的鸡也得挨上两脚。

兰秧在厨下端着做好的汤面，闭上眼，努力压下惊惶，暗自为自己打了打气，抱着豁出命去的决心，这才把汤盆端到了堂屋的桌上去。

筷子搁下的窸窣声，挑动了姚婆子脆弱的神经。她抓起那把筷子往门槛上一丢，竹篾纷飞，门外的麻花鸡惨叫一声，跛着脚跑远了。

兰秧战战兢兢地退到屋角，向蹲在地上掏蚂蚁洞玩的小豆子招了招手，奈何那孩子没看到，倒仿似被汤面的香气吸引了，沿着条凳攀到了桌上去。

兰秧进退两难。

“送了这么些东西，那吴家的小寡妇竟然敢朝咱们甩脸子，她吴家就是个打渔的，连片椒地都没有，穷得裤子一家子转着穿，她摆谱给谁看？”姚婆子胸膛起伏，气得不轻。

姚大郎挣起身来，就着脚边捡起筷子，开始在盆里捞起了汤面，他一面呼噜吃着，一面不忘拱火烧心：“人家说了，二郎嘴脸丑陋，她看不上。”

姚婆子深眍的眼眶快鼓将出来：“她一个寡妇，还敢挑三捡四。”

姚大郎嗤的一声喷出面来：“她就挑了，你能怎地？这几个村的寡妇，谁不是等着挑人。”

姚婆子恨声不歇，抱怨连连：“也就是世道不好，再往前翻五十年，一个面饼换一个青头的，我还嫌不值。”

五十年前，清水河大涝，整个武镇都被淹没成一片湖地，庄稼颗粒无收，椒林惨遭洪水屠戮，饿殍遍地，农人凄惨。卖儿卖女自然不在话下，甚至一个面饼子，半瓢糙米就可以换得一个十来岁的姑娘。

土地将息，林木复苏，吃饱饭的日子还没过几天，天地便倒转了过来，这么一个高大强壮的汉子，却连个妻子都讨不上了。

姚二郎蹲在桌下，像庙里倾倒出来刻毁了的泥胎烂坯，那点子身为男人的傲气都快磋磨没有了：“多给她几吊钱就完了。”

姚大郎筷子敲在碗沿哐啷作响：“给十两都不行，人家说了，看不上你，嫌你没张好脸皮。”

姚二郎噌地站起身来，面皮红涨，耷拉的眼角直往上扯，露出一脸凶相：“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她们背地里说你前面打死了两个，这才不敢来”

“你说什么？”姚大郎摔了碗，他虽比自家兄弟矮了半个头，但仗着敏捷矫悍，有一腔硬肉傍身，半踩在凳子上气势也不稍减。嘴边的那颗大黑痣越发跳动得欢畅：“你少把这些事怪罪到我头上，我再不济还娶过两个，比你一辈子睡冷铺好，狗东西，丑出生天的货。”

姚二郎听到这话哪里还忍得下去，捏紧拳头就打了过来。

两个人在泥地上揪打翻滚，闹得个尘灰漫天，鼻歪牙落。

姚婆子在旁拖拽不及，又骂又哭：“我这是造的什么孽，遇到你们这两个不争气的东西。”猛然间想起了流落在外的小儿子，呼天抢地起来：“小三儿，你还不回来看看，这屋子里全不中用，娘就只指望你了。”

这一场大闹，又被李树下歇担的人看了个透亮，不出半日整个武镇都得被传遍。

兰秧趁他们闹得滚热，瞅准时机，上前抱起小豆子就往外跑。

直跑了两里路，攀上了渠桥，远远看着四周都没了人影这才松了一口气。

“爹和二叔为什么要打架？”小豆子攀着兰秧的衣襟，手骨捏得都泛了白，可知被惊吓得不轻。幸而她没有哭闹惹起那几人的注意，不然他们便要把火气撒放到她们身上了。

兰秧慢慢走着，烈日里头，一切景致都好像静止了一般，灼人的天光把笔直的渠桥扭曲弯折起来，人走在上面不免要偏偏倒倒。

“不知道。”兰秧下到渠沟，椒林丰收后，渠桥里便暂时停了水，因此沟壑早已干如旱地，边角的缝隙里都窜出手掌长的野草了。

“那我们去哪里呀？”小豆子挤弄着眼睛，额头上的细小痱子正在渐渐冒出，让她痛痒难耐。

“我也不知道。”兰秧一时也有些恍惚，这么个大热天，似乎去哪都不合时宜，况且椒料还屯在家里，此时回去，万一又陷入旋涡怎么办。

“我们去姐姐家玩？”小豆子提了天真的建议。

兰秧失笑，她站在这旷野中，迎着热浪，仰天长叹了一声。

她们哪里都去不了，没有银两，没有投奔的人家，靠着心里那么点对自由的渴望，一切希望都是虚无缥缈的。

“去找太爷爷。”见兰秧无话，小豆子越发热得受不住了。

兰秧听到这话，心里一动，她蹲下身来，抱住小豆子，郑重其事道：“豆子，太爷爷是个好人，你要多讨他的喜欢，也许以后你会比婶婶更早离开武镇。这不是个好地方，外面有大好的天地等着你呢，也许你可以读书，可以写字，就像那个姐姐一样，有吃不完的点心，穿不完的衣裳。”

说到这里她有些涩然，对小丫头说这些话，还为时过早，但她不能不在她幼小心灵里埋下个种子，在这么一个糟烂的家中长大，耳濡目染后，谁知道会结出什么样的果实，她得驱散那些阴霾，拔除那些污垢：“一定要离开武镇，离开这个家，知道么？”

小豆子不明所以：“婶婶去哪，我就去哪。”

兰秧额头埋进她的胸口：“我会想办法。”

汗水沿着额迹流了下来，蜿蜒浸进衣厘，小豆子胸前的起伏愈加剧烈急促。

兰秧蓦然回过神来，她站起身，抱起小豆子开始往回走。她得送椒去椒坊，顺道去河街的酒铺看一看，兴许能遇到武安。

屋子里静悄悄的，堂屋里人影全无，但是桌面地上都是狼藉一片，汤水淋漓。

兰秧不敢闹出动静，去到楼梯下的仓斗里，刨出一篓花椒来，负在背上，携了小豆子就准备关门离开。

然而刚走到厨下，就遇到了姚二郎顶着青红紫涨，犹如开了酱铺的脸在那里灌饮缸里的生水。

兰秧胸中一窒，随即心跳得快落出来，她埋头要走却被叫住了：“你这是要去哪里？”

声音不见喜怒，但平静下必定蕴含着风暴。

兰秧道：“送椒。”

姚二郎理着裤带走出，凑到她背篓前，伸头嗅了嗅，疑道：“这椒怎么霉臭了。”

兰秧顿显慌乱：“不会，我昨日晒了一天，绝不会坏。”

“你急什么。”姚二郎扯着嘴角伤口，倒嘶凉气，为着在姚大郎手上没讨到好而骂骂咧咧：“放心，我不像姚大那么混，我不打你，只要你……”他拿手探向兰秧的肩膀。

兰秧惊叫一声，急跃到院子里，回身过来瞪视着他：“没什么事我送椒去了。”

“谁说没事。”姚二郎眼冒凶光，他屡次不能得手，心中已是焦躁不堪。

姚大郎的那些话比他的拳头还可怖，打在他身上，痛在他心里，整个武镇拿这事编排他，看他笑话的人不少。

他迫切的想要证明，他是一个男人。

兰秧看到李树下，有农人正在放担歇息，便故意大声问候道：“刘叔，椒子收完了么？”

那男人见姚家小媳妇突然向他问话，一时有些怔愣，他是深骇姚家人的名声，因此支吾道：“快了快了。”说着也不歇了，挑了担顶着日头便走。

姚二郎被打岔，那点邪火淫思只得暂时收起：“打坛酒回来，上次下雨没喝尽兴，买大坛的烧酒，别买米酒，甜水一样，有什么意思。”

兰秧一路急行，期望在晌午之前能到达椒坊，那些伙计一到午后便神思倦怠，看秤时多有误差。

一点毫厘之失对兰秧来说，也会引起一场浩劫。

“婶婶，我热。”小豆子身子孱弱，实在受不了来回奔波。

兰秧背后重负，也无力再搂抱她，只得劝哄道：“乖，婶婶会给你买发糕。”

但甜蜜的糕点也引不起小豆子的兴趣了，她过了暑气，两颧嫣红，眼神打旋：“我想喝冰冰的水。”

“你要喝水么？”兰秧喘息不定，她打量着田边地坎，祈望找到一弯溪水，虽然她早已对地形了如指掌。

“我要喝姐姐那里的冰水。”小豆子停下脚步，跪坐在路边。

炙热的石板，烫得她浑身抽搐不止，眼泪还未掉出就已经被蒸发干净。

兰秧抱着她来到渠桥下的阴影里，两个人瘫坐在地上欲哭无泪。

还只是上午，太阳就这么猛烈，若是过了晌午，还不把人活活晒脱一层皮来么？

虽然这样的苦楚兰秧每年都得经受一次，但那都是在七月中旬，如今未过六月天气就如此炎酷，这个夏天当是难熬至极了。

“想喝冰冰的水。”小豆子已经奄奄无力，只能喃喃叹息。

兰秧又心疼又无奈，暗恨自己，她就非要把这个孩子拴在身边么，难道挨一次打，比中一次暑气更好过么。

可这天下总有并不挨打也不用中暑的地方。

“想喝冰水是么？”兰秧倚靠在渠桥的石柱上，黑蚁爬过她的腿迹，她伸指把它重重一捻，这弱小的生命顷刻消散。

“我们去找她，去椒坊找她。”兰秧抱起那孩子，觅着渠桥下的阴影，一步一步往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