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歇了又落,眼瞅着是要下上一整夜才肯罢休。
云溪村不少百姓还住着泥屋,房顶是稻草盖的,怕承受不住半夜压塌,纷纷起夜到外头铲除积雪。
刘家两个年轻汉子也顶着寒风,将落得厚厚一层的积雪清理了去。
“行了,赶紧回去睡吧。”刘猛从梯子上下来,见二弟没进屋,反倒去了灶房,搓着胳膊问,“咋不进屋,去灶房做啥?”
灶膛里冒着零星火光,刘虎凑近了,边烤着手边回他哥:“俺身上寒气重,烤烤再进屋。”
刘猛嘿了声,打趣道:“这成了亲就是不一样,都知道心疼人了。”
“那你烤吧,我先回屋睡了,明儿还得早起去张地主家上工呢。”
刘虎点头,待灶膛里那点火光熄灭,身上也烤得差不多了。
西屋里,宋听竹还未睡下,他侧过身对着墙壁,听见开门声,手指下意识揪紧了棉被。
这是他第一次同个汉子躺在一张床上,自从娘亲去世后,便是柳嬷嬷也没跟他这般亲近过。
身后汉子轻手轻脚爬上床,怕吵醒他,棉被也只搭了一个角。
宋听竹叹了口气,反手将棉被盖在汉子身上。
“这么冷的天儿只盖个被角,是打算把自己冻病不成?”
刘虎低声道:“俺怕吵醒你。”
“醒了再睡就是。”
方才还只冒着一丝热乎气儿的被窝,汉子一进来立马变得暖烘烘,身旁的人似个大暖炉,热量源源不断送过来,让他有些昏昏欲睡。
“媳妇儿?”
小半刻钟后,刘虎轻轻唤了声。
见身旁人没有反应,撑起胳膊将烛火吹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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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是个大晴天,刘家人一早便起来将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吃过早饭刘猛离家去张地主那上工,刘大生跟刘虎父子俩,则去了镇上打算寻摸点活干。
阮秀莲跟大儿媳喂完鸡鸭,搬着小凳坐在院子里日头能晒到的地方做绣活,刘家小妹领着三岁的小侄儿,在一旁编草蚂蚱玩儿。
绣完一张帕子,唐春杏揉捏着酸痛的肩膀,朝西屋瞥了眼。
“娘,这竹哥儿咋还不醒,别不是出啥事儿了。”
阮秀莲听后紧忙呸了声,教训道:“年节还没过完呢,少说那晦气话!”
不过老大媳妇儿不提,她差点忘了家里如今多了个人。
“灵芝,去瞧瞧你嫂夫郎醒了没。”
“哎!”
刘小妹将编好的草蚂蚱递给夏哥儿,自个儿提着裙摆去了西屋。
“嫂夫郎?”她小心翼翼叩了叩门,见里头没动静,又将耳朵贴上去。
“还没醒吗?”刘小妹小声嘀咕,刚要扭身走,就听屋里一道好听又略显虚弱的声音响起,“进来吧。”
屋内,宋听竹拥着棉被倚靠在床头,他面色依旧苍白着,唇瓣也不见血色,整个人瞧上去好似随时要羽化的仙人一般,没什么生气。
刘小妹推门进来,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幅画面,小丫头十一二岁正是爱美的年纪,昨儿宋听竹盖头被风吹落,小丫头便被宋听竹的样貌迷了去,心里一直惦记着,这会儿见了人,心里是既紧张又激动,更多的是慌乱跟担忧。
嫂夫郎好像病得很重,手腕子瞧着跟自己差不多粗细呢。
宋听竹见小丫头一直盯着自己不说话,嘴角勾起一个浅浅的弧度。
“你是刘小妹吧。”
“嗯。”刘小妹点头,黑瘦的脸上露出一抹害羞的红,“娘让我来瞧瞧嫂夫郎醒了没。”
宋听竹掩着唇瓣低咳一声,还未开口就听刘小妹“呀”的一声惊呼。
“二哥走前给嫂夫郎熬好了药,一直在灶头上温着呢,我这就去端,顺便给嫂夫郎把吃食送进来!”
说罢捏着裙摆急匆匆出了门。
小丫头动作快极,只片刻便将汤药端了来,顺便拿进屋的,还有一碗飘着菜叶子的稀粥。
宋听竹昨晚睡得好,今早起来身子有了些力气,连带着胃口也变好不少,端着陶碗用早饭时,余光瞥见刘小妹身后还跟着一个两三幼童,仔细一瞧是个小哥儿。
这应当是刘虎大哥的孩子夏哥儿了,昨儿昏睡时,迷糊间听见大嫂说要领着夏哥儿回娘家,如今看来是没走成。
“夏哥儿,你躲在我身后做啥?”刘小妹将人推到身前,对着宋听竹介绍,“嫂夫郎,这是夏哥儿,他胆子小怕生,绝对不是不喜欢你哦。”
小哥儿长得瘦小,身上裹着棉衣也能瞧出没有几两肉,只脸颊两侧坠着点,瞧上去软乎乎的可爱的紧。
见夏哥儿一直盯着陶碗瞧,宋听竹便问:“饿了?”
夏哥儿摇头,“不饿……”
声音小小的,望着宋听竹的目光,带着好奇跟探究,可刚说完不饿,小肚子便“咕噜噜”叫出声。
夏哥儿捂着肚子,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宋听竹笑着拍了拍床沿,“过来。”
夏哥儿一脸茫然,迈着小步子蹭到跟前,一勺带着米香味的稀饭便喂了过来。
他愣了下,随即吞咽着口水,奶声奶气道:“夏哥儿不饿,小叔么吃。”
刘小妹也劝:“这是娘特意给嫂夫郎熬的,而且夏哥儿早上已经吃过了。”
可是没有稀饭呀……
夏哥儿年纪小不会藏心事,一双乌亮的眼睛直勾勾盯着陶碗,不停地吞咽着口水。
宋听竹原以为刘家饭食都一样,不想自己竟被特殊对待了去,他拧了下眉毛,柔声问夏哥儿早上吃了些什么。
夏哥儿掰着指头数:“野菜窝窝、野菜汤,还有肉肉,夏哥儿吃了两片哦!”
小哥儿眼眸亮晶晶,宋听竹却听得心里十分不是滋味,他将陶碗递给夏哥儿,揉着小哥儿的发顶,说:“小叔么吃不下了,浪费粮食可是不好的习惯,就拜托夏哥儿帮小叔么吃掉了。”
“好~”
夏哥儿捧着粥碗吃得珍惜,搭在床沿上的小脚丫轻轻晃动,头顶的发髻也跟着晃了晃。
宋听竹抬手摸了摸,而后偏过头问刘小妹:“家里不是刚办了宴席,怎么会没有吃的?”
刘小妹道:“昨儿大伙儿走得早,饭菜都没来得及上桌,娘怕人说嘴,今儿一早就让我跟大嫂将饭菜分了出去,只留了一些耐放的。”
小丫头瞧着他眼色,小声说:“家里银钱不多,娘说要留着买田种,这些菜得省着吃,等开春二哥找到稳定的活儿做,家里才能松快些。”
宋听竹点头,心想若是没有这桩婚事,刘家日子定然不会过得这般艰苦。
他虽一直被看管在别院,但也知晓农户人家生存有多不易,十两银子的聘礼对宋家来说不算什么,可刘家却要辛苦劳作上好几年,如今银子给出去,却换了个病秧子回来,换做自己也做不到半点怨言也无。
夏哥儿已经将小半碗粥吃完了,这会儿正在小心翼翼舔着碗底,宋听竹瞧得心里一阵柔软,忍不住又摸了摸小哥儿枯黄的发顶。
“菜粥好喝吗?”
“好喝。”夏哥儿双眼眯成小月牙,“谢谢小叔么~”
“不客气。”
躺了小半上午,闷得很,宋听竹望着窗棂,忽然想瞧瞧外头是个什么光景,昨儿那一场闹剧,吵得他头脑嗡嗡作响,哪里还能注意到别处,只记得晚霞很美,在浔阳还从未看过这么美的落日。
“小妹,帮我把窗子打开吧。”
刘小妹听了直皱眉,“不行,二哥说嫂夫郎身子还弱着,不能吹风。”
宋听竹道:“片刻就好。”
嫂夫郎实在太好看了,被那双漂亮的眼睛瞧着,刘小妹不自觉红了耳朵,她鼓了鼓腮帮子,竖起手指:“只能一小会儿哦,要是有风吹进来我就立马关上!”
宋听竹朝小丫头笑了笑:“好。”
阮秀莲婆媳俩正坐在院墙下做绣活,瞧见西屋窗子被推开,不赞同地皱起眉头。
“咋还把窗子敞开了,快关上。”
“是啊,你嫂夫郎这身子本就不好,受了风再严重了少不得又要花银钱瞧病抓药。”
“知道了。”刘小妹被训了一通,噘着嘴巴有些不高兴,正要将窗子关上,就听她嫂夫郎温声说,“娘、大嫂,是我让小妹敞开的,屋子里有些闷,敞开通通风。”
阮秀莲想起昨儿周大夫说不能老关着门窗,得不时让人透透气,于是便点头道:“成,老在屋里憋着,没病也要待出毛病来。灵芝,陪你嫂夫郎说说话,解解闷儿。”
“哎。”
唐春杏阴阳怪气:“鸡舍还没打扫,哪有闲聊的工夫。”
阮秀莲瞥大儿媳一眼,“干啥非得指使小妹干,家里又不是没旁人了,刚才不是还说绣帕子累着眼睛了,正好去将鸡舍收拾了,也好歇歇眼睛。”
唐春杏拉下嘴角,不情不愿起了身。
小院儿重归平静,宋听竹瞧着外头景象,这才晓得刘家日子过得有多艰苦,小小一方院落,只有宋家一处杂间那般大。
他那新婚夫君还说要赚银子给他瞧病,宋家那般家大业大都没能将他医治好,何况住着泥屋,连片好瓦遮雨也无的刘家。
宋听竹捏着藏在枕头下的钱袋,本就没什么光彩的眸子,此刻犹如一潭死水,不见半点波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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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一碗野菜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