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息的忠心自然不必怀疑。她细细与陆骁辞讲述这几年望楚府的事情,肯定了陆骁辞的结论:吕太后大费周章塞进来几个女子,其中必有耳目。
只是耳目到底是谁,兰息就不大确定了。在她眼里,除了季软,其余三人都像。
管茹看着娇憨,是不是装的就不知道了;程夕雪高傲,在她眼里谁都不算个东西;戴凌那个戏子最为精明,媚眼一转精打细算,不知成天在算计什么。
兰息嬷嬷恨没有三头六臂,这些年只能盯住一个季软,没摸透其余三人的底细。
“不是老奴偏心那侯府季姑娘,从她入府到现在,老奴将人盯的死死的,根本没有机会做吃里扒外的事儿。她倒是个有良心的,知道以自己的出身本是配不上这桩婚事的,因此这些年对望楚府忠心的很。”
得到与心中所想差不多的结论,陆骁辞觉得一时间也问不出什么来。交代兰息几句,告诉她有事去朱雀庵找人帮忙。
兰息打开带来的包袱,里头是散落的书卷。纸页泛黄有些字迹已经模糊了,倒是保存的很干净,一点灰尘也没有。
这都是陆骁辞幼年阅过的书籍。反正放在府里也是摆设,兰息怕太子殿下有用便带出来物归原主。
陆骁辞望着那些书卷,神色果然柔和许多。他的生母莲夫人是没落门第家的书香小姐,平日最爱读书。少时经常教他握笔练字,这书卷上的批注,有些还是莲夫人亲笔写的。
兰息解释:“这些书原本放在东宫,都是季姑娘取回来的。每年开春都会拿出来晒一晒,免得发霉。”
陆骁辞收好书本,将包袱递给一旁候着的赵凛。
临走前,兰息犹豫再三还是开口问:“殿下如今回来,打算怎么处置那些女子?不是老奴多嘴,其余的是敌是友暂不清楚,不过这季姑娘,我瞧着倒是个无辜的。”
兰息开口求情,陆骁辞不会不懂她的意思。他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道:“过些日子便让父皇下旨赏些银钱,回家或是再嫁,随她去吧。”
“季姑娘在盛京可没有家,还是再嫁靠谱。”
“都行。”陆骁辞今日难得话多些,“她若是有心仪的郎君,孤也乐意成全她。”
待别了兰息,陆骁辞和赵凛绕出窄巷,一股浓厚的草药苦味扑鼻而来,陆骁辞不禁皱起了眉。只见巷尾有一家药铺,许是店面实在太挤腾不出地方,便搬了药炉在巷口煎药,烟雾缭绕味道刺鼻,实在令人不快。
此处不通风,各种草药的味道混杂在一块,熏的陆骁辞脑仁疼。他用宽大的袖子罩住口鼻,加快步子迅速离开。走出三丈远还在拍袖子,嫌弃之情溢于言表,只觉得浑身上下哪哪都是一股苦味。
赵凛跟在身后一路小跑。主子讨厌苦味,这点他是知道的。想来陆大人堂堂七尺男儿,面对土匪弯刀都镇定自若的人,却偏偏害怕喝药。
早年还在皇宫时候,便听奶娘念叨:主子怕苦,自小生病就比别的小孩更难好些。每次哄他喝药比生孩子还难,最后还是莲夫人点头,叫人绑了手脚,捏着鼻子一股脑灌下汤药。
赵凛就没见过比主子更怕喝药的人。
只是今日,再怎么尝不得苦味的主子,接下来也必须去一趟圣医馆。因为陆骁辞病了,自昨晚开始便断断续续咳嗽,还伴有四肢无力之感。
方才在窄巷与兰息说话时陆骁辞屡次闭眼揉脑袋,想必此刻也是难受的紧。
“大人,周阳此刻就在圣医馆当值,不如顺道过去将事情交待他,省的晚间再让人跑一趟。”赵凛说这话是有讲究的。他不敢说去圣医馆找人抓药,也不提唤个大夫回府瞧病,还是先把人骗到圣医馆再说。
等进了圣医馆,周阳开药方,他再麻利的煎好,趁人多端到主子跟前。碍于面子,主子也推辞不了。赵凛心中打的一手如意算盘。
陆骁辞身体确实不大舒爽,但他觉得不碍事,小痛小病熬上两三天自然就好了。他本来找周阳就有事,回府又顺道,便依着赵凛意思,朝圣医馆去了。
圣医馆并非寻常医馆,它是专为京中天皇贵胄服务的。占地比地方府衙还宽敞些,御医当值的厅房,药房,病人居住院落处处仔细周全,甚至连藏书阁也没落下。
季修在这住过两年,与馆中小厮,御医很是熟悉。他许久不来,蹦跳进了院落径直摸进厅房,只见周阳正在给病人诊脉。
那病人一身贵气,看着就出身不凡,许是京中谁家勋贵的公子哥。
季修收起玩闹的性子,恭谨道:“不知周御医有病人在,是我唐突了。”说着就要退出屋去。
周阳笑着阻止:“不碍事。小季修过来,让我瞧瞧长高没有?”
说了会话,小厮忽然来报同僚找周阳有事商议,看上去挺着急的样子,周阳便让季修等着出去了。
季修生性纯良,在悦文堂就是出了名的爱交朋友。此时屋中只剩他二人,季修主动道:“公子面色瞧着还好,想必不是什么疑难杂症,无需过于忧心。”
就一小孩,看着年岁不大,嘴巴倒挺甜。
偏偏季修看陆骁辞一脸严肃,还以为这人得了什么难好的病症。不然怎么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眉心皱的都快能夹起头发丝儿了。
只听季修继续宽慰:“生病固然难受,但总归会好不是?就是时间长短的问题。你像我,缠绵久病现在不照样能蹦能跳?”
小孩话还挺多……
“生病最忌忧心。我教你一招,只要想着心中鸿鹄之志,病痛难耐的日子很快就过去了,我三年前就是这么过来的。”
陆骁辞听到此处再也忍俊不禁,嘴角勾起一个浅浅的弧度。“三年前你才多大,小小年纪怎就生出鸿鹄之志?”
“我原本也是没有的。”季修见人愿意搭理他,愈发热情:“都是阿姐教的。”
“哦?”陆骁辞来了兴致,“不妨与我说说你的鸿鹄之志?”
季修虽然有些不好意思,却是语气笃定道:“我要考状元,然后求陛下放阿姐回家。”
“你阿姐是囚犯?”
“才不,她是……她嫁了个不着家的夫君,三年五载见不上面家中规矩还多。这等误人的姻缘,早早了结才好,我不想她一辈子受委屈。”季修故意有所保留,不与陌生人说太多自己的家事。
陆骁辞道:“那你找错人了,皇帝可不管这种家务事。再说,你阿姐那样不着家的夫君,想必是个流连花丛的浪荡子,这种男人痛快和离分了家产便是,何须闹到陛下跟前。”
季修却坚持:“陛下管不管也得试了才知道,我与你说不清楚。”
正巧,穿青衫的小厮端着汤药进来,搁在陆骁辞面前。说是赵凛亲手煎的,为此拇指还被药炉烫破了一层皮,正在后院泡凉水嗷嗷叫。一通好说歹说,言辞恳切地暗示陆骁辞务必喝下。
陆骁辞眉皱的更深,索性阖上眼皮摆手示意小厮退下,表示待会放凉了自己会喝。
小厮得了保证,纠着季修胳膊一道见周阳去了。一时间,厅房只留陆骁辞一人。
那碗棕色汤药孤零零搁在桌上,还新鲜冒着白气儿。陆骁辞眼角余光瞥见,迅速移开。反复几次,抵触终究占了上方,陆骁辞端起白瓷碗,将药汁悉数倾倒在一旁的盆栽里。
做完这一切,他心安理得搁下碗,长吁一口气。再抬首,郝然发现门口竟站着一个人!!
暗花褶缎裙,素色雪披,立在门口美过弱柳花娇的人,不是季软是谁!!
那位太子妃纤手扶在门框上,刚迈进一只脚。杏儿般的眼瞪得圆溜溜的,樱桃素口微张,显然已将刚才一幕纳入眼底。
骄傲如陆骁辞,平日再怎么冷面无情此刻也淡定不起来。片刻后,他敛下眼皮,尽量让自己看上去显得凶些。
那娇花模样的太子妃,见自己一脸凶样,想必便不敢多话了吧?
谁知,却听季软道:“那虎皮兰喜旱,怎一次浇这么多?还浇的汤药!”
陆骁辞面子上挂不住,可他当然不会说因为不想喝药才倒掉,随便寻个理由,面色不善地说:“你懂什么?药汤是上好的肥料。看它瘦弱,略施点力罢了。”
“那也不能浇冒白气儿的呀,大人莫不是想烫死它?”静默片刻后,季软见人脸色不豫,明白过来自己多管闲事了。
那虎皮兰与她有何干系?
说罢转身要走,陆骁辞反应过来此刻两人的身份觉得不妥,信步追上赔罪:“方才臣言语有失,还请太子妃恕罪。”
“无事。”季软拉开一段距离,“是我唐突了,大人做什么,怎么做与我这个妇人并无关系。”
这话说的客气疏离,乍一听没毛病,陆骁辞却隐隐不大舒服,他解释:“太子妃身份尊贵,臣有错训臣几句是应该的。”
哪知季软忽然笑起来,眉目如画迷了陆骁辞的眼。“大人初来盛京,许是被我昨日那一声接一声的本宫唬住了。今日有缘不妨直说,我空有太子妃之名并无实权,大人何须如此高看我?”
“再说,北梁马上会有新太子,我自始至终就是守寡妇人一个,大人不放在眼里也是应该的。”
这话听的陆骁辞直皱眉,“我没有不将你放在眼里。”说完只觉得哪里不对,补充道:“无论未来如何,眼下太子妃就是太子妃,臣自当恪守本分。”
回京短短一天,陆骁辞便已经对望楚府了解的七七八八。太后一面塞人进望楚府打探消息,一面催陛下再立太子,野心昭然若揭。
吕氏一族向来做事谨慎,塞进去的自然不会全是自己人,肯定鱼目混珍。显然,季软就是那颗鱼目。所以她不会被吕氏照拂,又不得皇帝皇后待见,实际上,她哪边的人都不是。
只是这场权谋斗争里的牺牲品。
这些话陆骁辞自然不会说。他是个非常明白界限的人,季软固然可怜,可人生来孤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谁也没有解救谁的义务。
可惜这位太子妃并不觉得自己可怜,反而好笑道:“我当太子妃三年,陛下皇后娘娘,就连当初赐婚的太后娘娘都不看重我,因此旁人也觉得可有可无。大人这般礼待,倒叫我惶恐了。”
这话陆骁辞并不赞同,他负手而立,教育的口吻道:“新太子一日不立,你便依然是太子妃。只管拿出太子妃的架子做事,你自己都不当自己一回事,叫别人怎么信服于你?”
这话听的季软心口发颤,她自出嫁那日起,便明白自己的命运。这桩婚事带她脱离侯府季软自然感激,新太子迟早要立,她不求虚名,只想守望楚府一辈子。因此三年来,季软确实没拿自己当过真正的太子妃。
倒不如说是望楚府的当家更准确些。
她正发愣,陆骁辞又说:“不过太子妃自当早做打算。臣倒觉得,太子殿下已逝,与其委屈守着亡夫,倒不如另辟天地。”
季软听着这话不对劲:“大人什么意思?”
“嗯……”虽然接下来这话听起来大逆不道,陆骁辞还是提点她:“太子妃年纪正好本应有好前程,臣可以在陛下面前替太子妃求情,让陛下许你自由身,再嫁好儿郎。”
季软站在庭院中,浩荡冷风吹起檐上雪粒,落在她的肩头。侧颜映着冬日暖阳,出奇好看。
似乎过了好久,陆骁辞听到她问:“大人此言当真?”
“当真!”
“大人有多大把握此事能成?”
“十成。”
“大人为什么帮我?”
顾及身份,陆骁辞当然不会告诉她自己这样做的原因。他不甚在意道:“初来盛京,闲的。”
季软却笑了,“多谢大人一番美意,可是,我并不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