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陆聘在京城有座宅子,陆骁辞本打算回那儿去。架不住好友热情,只得依他意思。想来,他离开盛京多年,已经许久不见这样的光景。
黄州是边境,多是穷山恶水。即便有集市街景,也远不及盛京这般热闹。入夜后繁华不减,碧瓦朱甍就连白雪也遮不住这样的好颜色。
二人坐在马车上看了一路。马车褐色顶盖绯红车身,四面皆是华美的锦缎,仔细看还能发现上头镶嵌的湖绿宝石。旁人只瞧一眼便知车中之人身份尊贵,许是什么王候世家的夫人小姐。
这样华美的马车实在不讨崔炳这位公子哥喜欢,他甚是嫌弃地质问车夫:“阿财,怎把姑母的马车弄来了,娘们唧唧的都没俊俏姑娘看我。”
崔炳的姑母崔芙终生未嫁,一直在朱雀庵带发修行。前几日安阳伯病情不稳才回来,马车就是那时候打扫干净的。
车夫阿财乐呵呵的,脾气极好:“公子,您常用的那辆马车昨儿个送北街修缮去了,今日家中只剩这辆,您且将就着用。”
“这马车可真够丑的,还不如步行算了。”崔炳继续挑刺。
不知不觉,便逛到了城门处。此处已远离城中喧嚣,雪天更是行人稀疏商铺也没几家开门营生的。
“怎到这鬼地方来了?”崔炳吩咐阿财,“往回走,去兰亭巷那边,那儿酒楼多热闹。”
阿财还未答应,陆骁辞却先开口道:“且慢。”
崔炳奇怪,什么事情竟能让他身边这位爷停驻目光?他凑近,顺着陆骁辞目光望去,原来城门不远处停了一辆马车,车身旁站了两名女子和几个侍卫。
天色已晚看不清那两名女子样貌,只见身姿窈窕,光是模糊的身影就叫人移不开眼。裙袍被风一卷,扬起一个恰当的弧度,真是清新出尘宛若仙子下凡。
“可以啊陆小七,到盛京来终于开窍会偷看美娇娥了。走,上前问问是哪家姑娘。只不过这两位姑娘,你看中的到底是哪位,先说好你只能选其中一位啊……”
崔炳拽着陆骁辞絮絮叨叨下了马车,寒风灌进袖口冻得人直打哆嗦,叫人忍不住想来一壶温热的好酒。
陆骁辞原本只是好奇多看两眼,没想多管闲事,直接被拖去人面前不禁有些恼怒。没办法,崔炳的性子就是这般说风就是雨。
因此当季软见着陆骁辞时,发现这人脸色不太好看。
许是鼓山路途难走,回来的路上马车就一直咯吱作响,苦苦支撑到入了城门终于弃甲倒戈行驶不动了。此处虽已入了城,距离望楚府却还有好一段路程。雪天路滑天气严寒,总不能叫太子妃和良娣步行回去。
季软和管茹下来,立在一旁等车夫检查马车。不想听闻身后有人笑问:“姑娘,可需帮忙?”
季软转身,对上一双熟悉的笑眼。眼中明明弥漫着笑意,面上却依旧冷清清的。认出来人,她不禁想:这陆大人脾气真是好生古怪,白天不高兴,晚上也不高兴,这样难以捉摸的性子想必日后他的夫人会很辛苦吧。
二人视线相触即分,寂静冬日间谁也不曾发现其中玄机。还是崔炳率先反应过来,怔住片刻后赶忙后退一步,双手拱起行礼:“臣安阳伯府崔炳见过太子妃,太子妃千岁千岁千千岁。”
望楚府几位女子崔炳自然是认识的。且不说成亲当日他在现场,平日里京中高门子弟喜说玩笑:被望楚府困住的卿卿佳人一个赛一个娇俏,怎奈得住夜长良宵?
若哪家浪荡公子有本事叩开门窗私会佳人,定要来这茶肆酒馆里好好说道说道。
不过小半天的功夫又相见,陆骁辞行礼还是慢了些,崔炳说完才弯腰跟着道:“太子妃万安。”
季软颔首,“二人大人不必多礼。”
崔炳起身瞧见季软身后的管茹又要再拜,管茹连忙阻止:“别……别不用拜我。”管茹胆小没进过几回宫,此刻小半边身子缩在季软身后,垂着眸子不看人。
还好季软适时解围:“天气严寒,城门口又没甚好去处,二位大人到此处可是有公务?”
“没有公务。”崔炳嘴角勾起笑来,爽朗满是少年气,热心肠介绍:“这位是陆大人,升迁入京今日刚到,家父让我带他四处逛逛。”说着胳膊肘拐了下陆骁辞。
不等陆骁辞回应,季软先说:“久闻陆大人盛名。”
这种谁都知道的场面话,自然不会有人深究。陆骁辞却偏不,他好整以暇问:“是么?我久居黄州,没想到盛名都传到京城了,太子妃都听闻过陆某什么?”
此言一出,不光季软语塞,崔炳更是瞪大眼睛望向好友,眼神含枪带刀要多凶有多凶。
这是今日陆骁辞第二次寻根究底问她。季软不禁想起悦文堂教书的先生,每逢考学生功课时也总这样板着脸,手拿戒尺一本正经。
她去看望季修时,训人的先生就是这副模样的。
“太子妃为何不说话?”陆骁辞还在追问。
这一追问,季软心中更是将他与悦文堂先生画上了等号,仿佛只要她一答错,戒尺就会啪嗒落在手心。
“自然听过许多,既然陆大人想知道自己在盛京的好名声,本宫也不妨说与一二。”一再追问,她也没有退的道理。“黄州山高林深,数年来匪患横行,尤其以阙山崇山最为严重。早几年时,行人都是绕道走的。隆嘉三十三年,有人挑起两山土匪恶斗陆大人坐收渔翁之利,不费一兵一卒便剿了土匪老巢。”
陆骁辞转动拇指上的白玉扳指,唇角微微勾了下,“继续?”
季软:“十五参加科考,连中三元最是风光;增设关口与南蛮通商……嗯……还有就是黄州闺中姑娘的梦中情郎,东林巷中走一遭,绢花落怀美人折腰。”
“大抵就是这些吧,陆大人乐于听自己故事京中倒有个好去处,凤仙楼。那儿的吃食不错,五十文钱便可随意挑故事,比起本宫这等拙言拙语,凤仙楼的先生可声情并茂许多。”
“太子妃自谦了。”陆骁辞淡定的仿佛在听别人故事,一点也不觉得害臊:“陆某觉得太子妃妙语连珠,说的极好。只是太子妃为何会对黄州如此了解?连地名山名都记得清楚?”
季软也不隐瞒,“黄州便是故乡。”
崔炳看着二人一应一答,好不容易插上话后准备告辞。正好此时李生前来禀报:“太子妃,马车车轴损坏一时半会修不好,属下已派人回府重新驾一辆来,请太子妃和良娣稍候片刻。”
季软和管茹都不是娇气之人,颔首应下便听崔炳道:“臣与陆大人还约了人,先行一步。拜别太子妃和良娣。”
已然入夜,又是这样人烟不多的城门口,虽说有一帮侍卫在侧算光明正大,但说话太久也怕无端惹来是非。
“二位大人自便。”
崔炳和陆骁辞行礼告退,走出一段距离后崔炳才抚着心口道:“你方才撒什么疯?我都行礼了你怎还如此不知分寸,你可知她们是谁?”
陆骁辞不慌不乱:“知道。你都说了,太子妃和良娣。”
“知道你还上赶着招惹!嫌官帽戴的太久还是不想在盛京待了?你可知望楚府几位女子都是太后挑的,平日浪荡公子哥也只敢背地打趣几句,你倒好言语轻佻没个正形。在黄州你若有今日一半活络,如今怕已是两个孩子的爹了。”
崔炳训完话,见陆骁辞神色寡淡有些心不在焉,心道只怕是方才那番话说重惹好友不高兴了。
他也是为陆骁辞着想,这等良才白白在黄州误了好些年头,如今终于苦尽甘来回盛京得以大展拳脚,大好前程可不能毁在一个姑娘身上。
思及此处崔炳有点懊恼,声音软下来,道:“我知你独身许久身边没个暖心人,好不容易有个瞧得上眼的却是皇家寡妇。你听我句劝,太子妃可不是什么良缘。她为太子殿下守寡三年,勤勤恳恳并无别的心思,你别白费力气。”
陆骁辞听后奇怪道:“你怎知她没有别的心思?”
“当真没有。”崔炳极力劝服好友,“初七太子陵前祭拜,十五入宫尽孝这等繁杂事太子妃三年来从未敷衍过。我还听大监说,太子妃每月入宫必去朝晖殿祭拜莲夫人。莲夫人位份低贱身陨多年,就连宫女也时常忘记打扫她的灵位,太子妃都是亲自来的。”
提及莲夫人,陆骁辞眉头稍动,一直冷淡的脸色柔和了些。崔炳趁热打铁,继续道:“还有太子陵,你是不知那太子陵有多寒碜。若非太子妃每月清扫,只怕荒草早没过坟头了。”
“再说太子身前居住的东宫,空置多年一直无人打理。原因无他,那是发过瘟疫的地方,当年瘟疫皇城内就属东宫死的人最多。宫人们都嫌那地方晦气躲的远远的,是太子妃向陛下请命三回,派人重新打理那处濒临荒废的宫殿。”
崔炳说的口干舌燥,见好友反而回首望向太子妃,气不打一处来,恼道:“陆七,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我说这些就是想告诉你,太子妃一心守着太子殿下,并无心做暗度陈仓那等腌臜事,你别肖想人家趁早死心罢了。”
“可是太子殿下都死那么多年了,你说,她图什么呢?”陆骁辞望着远处那抹倩影若有所思。
这个问题就不在崔炳的认知范围内了,他跟着重复:“是啊,她图什么呢?”
寒风忽起,卷起她的裙摆。只见季软嘴巴冲着双手哈气,动作轻缓地搓了搓。
“二位公子,上马车吧。”他们已站立许久,阿财催促。
陆骁辞回神,目光落在宝马香车上。这马车本就是给女人家用的,一眼就瞧得出来,更别说车头还吊着安阳伯府崔芙的牌子,常人只怕都以为这里头坐的是安阳伯胞妹,怪不得来时崔炳抱怨没有姑娘看过来。
陆骁辞望向崔炳,忽然问:“你觉得这马车怎么样?”
“自然配不上我这俊哥儿的风姿。”
陆骁辞淡淡道:“凑巧,我也这样觉得,那我们走回去吧。”说罢吩咐阿财,“送那两位女子去望楚府,旁人问起,就说是安阳伯胞妹的意思。”
崔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