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郊,夜幕下灯火悠然,竹舍中陆骁辞搁下手中的狼毫,抬头摁了摁眉心。赵凛端着饭菜进来,说:“大人先用晚膳吧。”
陆骁辞呈书还没写完,他摆摆手提笔,心无旁骛继续书写。等完成时已过戌时,饭菜都凉了,赵凛换上热的,趁眼下无人小声道:“殿下这次釜底抽薪,是彻底得罪吕氏了,等明日卷轴呈到御前,陛下会不会怪殿下冒进?”
陆骁辞不甚在意道:“除掉吕氏一个庶子算哪门子冒进,得罪是早晚的事,趁孤还没归位就要给文武百官提个醒,包庇吕氏的一个也别想好过。”
侵占民田一事原本乡民告的只是当地豪门乡绅,没攀扯到吕氏头上。可陆骁辞顺藤摸瓜,硬是查出乡绅勾结吕氏庶子行贿。陆骁辞这才向中枢院请令,由王牧带兵查封庶子家宅。
不出意外的话,王牧在庶子家宅中应当收获颇丰。王牧是个正直的人,陆骁辞肯定他不会包庇。果不其然,王牧回来后第一时间便来见他了。
“吕朔平家中有本册子,此事影响面太广,还是陆大人先看看吧。”王牧说着掏出一本黄册,陆骁辞随意翻阅两眼便搁下了,王牧震惊他的淡然,问:“大人怎么看?”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明日册子连同卷轴一并呈上,由陛下定夺吧。”
王牧说:“可牵扯的人太多,陆大人不怕引火上身吗?”
陆骁辞怕的就是火烧不起来,吕氏一族根基稳固,必须由一块小小的木头开始倾覆。“我初来盛京不懂你们做事的规矩,收到的物证不就该由中枢院呈递陛下吗?难不成因为这次涉事的人姓吕,规矩就改了?”
这话把王牧问的哑口无言。多年来吕氏的案子其实不少,但朝中官员看眼色办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根本到不了中枢院,也是陆骁辞新官上任三把火才敢这么做。
王牧是武将,平日总觉得文官都一副花花肠子算计的很。经由这段时日相处,倒对陆骁辞钦佩的很。
忙碌一天,二人坐下喝酒。乡野间没什么好菜,王牧让小厮热一壶酒端上来,说:“这是今早在望春园买的百花酿,大人尝尝味道怎么样。”
陆骁辞浅尝一口,“不错。”
王牧解释:“百花酿只有每年百花节才卖,说起百花节大人还没去过吧,今年是赶不上了,等明年定要约大人好好逛逛。”
陆骁辞离京多年,早不记得盛京有这种节庆了,他多问了一嘴:“百花节是庆祝什么的?”
“其实没什么,就是赏花作诗。不过这日公子姑娘齐聚,渐渐的就有世家相看的意思了。打着赏春的名义寻觅郎君贤妻,我和若晴就是去岁百花节相识的。”
原来如此,陆骁辞笑,“是我孤陋寡闻了。”
“今日家母也带着季姑娘去了。”王牧三杯酒下肚,说话也敞亮起来,“我看家母有为季姑娘寻觅郎君的意思,也不知结果怎么样。”
陆骁辞握酒杯的手指一紧,问:“王夫人带她去做什么?”
“家母和季姑娘娘亲是旧识,很是心疼季姑娘。再者依季姑娘的年岁也该考虑婚事了……”
陆骁辞是不介意季软和将军府来往的。将军府一家为人忠良,季软不会吃亏。但是,他觉得王夫人此举有些过了。
他放下酒杯,道:“回去和王夫人说说,不必费心思为季姑娘筹谋婚事,季姑娘有喜欢的人了。”
“啊——”王牧震惊,“是谁啊?大人怎么知道?”
陆骁辞笑而不语,“她自己说的,至于是谁——就不方便说了。”
隔日,吕朔平行贿一事在朝堂上掀起腥风血雨。早朝上几方各执一词,有为吕朔平开脱罪名的,有主张按照名册拔萝卜带出泥的,还有主张点到为止的吵得不可开交。
众说纷坛间,陆骁辞无疑成为了焦点。谁也不会想到这个由黄州来的竖子小儿,一开年竟查出此等动摇朝廷根本的大案。
陆骁辞很是镇定,说是全由陛下做主。话虽这样说,但案子明晃晃地摆在孝诚皇帝面前,逼得他不能再龟缩,必须直面与吕氏的矛盾,这便是陆骁辞目的。
火把已经点燃,能否以燎原之势烧下去,皇帝不肯陆骁辞也要逼着他肯。
下了朝堂王牧回到将军府,进门便寻到王夫人说了今日的事。王夫人也是眉头紧锁,“这陆大人做事毫无章法,看来朝中要生变故了。”
“我也是这样想的。谁敢惹吕氏啊,陆大人这下真是捅了马蜂窝了。”母子二人聊了一番公事,王牧走时提醒娘亲说:“对了,那日百花节季姑娘可有相中的人家?”
“若晴介绍了薛氏表哥,十二郎有意,我看季姑娘兴致缺缺怕是没那个意思。”婚事讲究你情我愿,季软不愿意没人会逼她。
王牧想起陆骁辞的话,道:“我听说……季姑娘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谁呀?”王夫人为人热心,若季软真有喜欢的公子,自己倒是好心办坏事了。
“我也不知道。”王牧为难道,他心中有个大胆的想法,便说:“我觉得陆大人对季姑娘有意,兴许季姑娘喜欢的人……是他?”
王夫人连连摇头:“不可。”
“为什么?论家世,论样貌,论仕途,陆大人确实比薛十二郎好,季姑娘喜欢也不奇怪吧。”
王夫人说出自己的担忧:“我总觉得陆大人……并不简单,让人看不透。更何况他惹了吕氏,前途怎么样还说不准呢。”
忙碌起来时间也过得飞快,小半月过去天气逐渐炎热起来,这日陆骁辞从刑部回来路过凤仙楼,忽然嘴馋里头的百花酥,赵凛适时道:“好久没听书了,今儿有空咱们进去乐呵乐呵。”
陆骁辞从马车上下来,转头便瞧见凤仙楼门口一对刺眼的年轻男女。那男子他不认识,正在女子面前极力劝说什么。
陆骁辞骤然升起一股危机感,瞬间涌出很多想法,季软这个小没良心的,他才多久没看着就被别人惦记上了。
陆骁辞脸都气绿了,大步走到二人面前,面色不善道:“巧了,你也在这儿。”
季软被吓了一跳,心说陆大人怎么说出现就出现。她几次路过陆府都不见人影,还差翠珠问过陆府守门的侍卫。莫名其妙的,季软忽然有点心虚。
今日她上凤仙楼找林芷芽偶遇薛十二郎,薛十二郎一定要与她同行,季软正为难,陆大人就来了。
“这位是?”
陆骁辞不语,眼神望向季软,季软只得介绍说:“这位是陆大人,我的邻居。”
原来这就是闻名盛京的陆大人。薛十二郎作揖,“久仰陆大人盛名,今日难得一遇,不如一块到凤仙楼坐坐?”
这本是句客套话,陆骁辞却笑道:“好啊,季姑娘也一起吧。”
季软无缘无故受邀很是不解,关键陆大人今日面色不快,瞧她的眼神凶中还透着点……委屈,倒像是自己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情一样。
林芷芽晃悠出来,季软介绍一番,林芷芽看出三人的不对劲,乐道:“贵客呀,今儿我做亲自作陪吃喝尽兴啊。”
不是孤男寡女就成,否则传出去季软名声都毁了。他们来到一方雅座,周遭均是客人台子下方正在说书。
凤仙楼掌柜的亲自作陪,免去不少闲言碎语。林芷芽派人上的都是好茶好食,三人却不怎么动。
一时间桌上找不出话题,林芷芽主动道:“你们尝尝凤仙楼的烤花生,用茶水泡过的还透着清香。”
自从望春园一别薛十二郎就再没见过季姑娘,今日遇见他有意献好,便剥了几颗花生放到季软面前的碟子里,贴心道:“季姑娘尝尝。”
季软尴尬,来不及阻止碟子就被陆骁辞率先接过去。陆骁辞用筷子夹起一颗放进嘴里,神色淡淡评价:“味道一般。”
林芷芽心道:这也太不给面子了。她是不服输的人,最看不过别人小看了她家招牌,便问:“陆大人觉得一般,难不成还吃过比这个味道更好的?”
“嗯。”陆骁辞回答:“季软也做过,上次送来家里的还没吃完。”
季软:……
薛十二郎心里不是滋味。他不知道陆大人和季姑娘关系这样亲近,竟还送过东西。很快,他又安慰自己,季姑娘是陆大人的邻居,邻居间互相送点吃的不足为奇。
林芷芽早觉得季软和陆骁辞间有事,如今愈发确定了。她阴阳怪气打趣道:“是么,下次软软也做点给我尝尝。”
薛十二郎调整好心态,主动道:“我也想试试季姑娘的手艺,下次可以叫上我。”
季软只觉得如坐针毡,陆骁辞怎么故意针对她似的。季软讪笑一下,想说可以。
陆骁辞没给她说话的机会,拒绝道:“算了吧,季软不太下厨,也就给我做过一次。再说姑娘家的手金贵,偶尔做一次还行,哪能经常往厨房钻。”
季软要窒息了。
林芷芽忙打圆场,笑说:“你们再尝尝别的,我们凤仙楼糕点也是一绝。”
薛十二郎不敢自作主张了,却听陆骁辞指着一道紫色的糕点问:“这是什么?”
“是紫薯糯。”
陆骁辞夹起一块放进自己的碟子,递到季软面前,说:“你尝尝,以前没见过。”
这个举动实在太过亲密,已经超出正常邻居的范畴。谁家邻居互相夹菜,还夹到自己的碟子递给对方,这和喂到嘴里有什么区别?
薛十二郎和林芷芽都傻了眼。
季软要哭了。
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陆大人要这么为难她。陆大人离开的这段日子,她好好照顾花生,时不时到陆府打探消息,就怕陆大人着了吕氏的道。
今日见面本是高兴的,可陆大人脾气太差了。她委屈又生气,耍小性子似的在桌底下冲着陆骁辞小腿就是一脚。
陆骁辞如无其事道:“你们谁踢了我一脚?”
林芷芽和薛十二郎腿都没动过,自然而然望向季软,这种暗地里打情骂俏的事情,实在让人不得不多想。季软心累,像只小仓鼠似的望着地面,恨不得望出一个洞来,她好钻进去。
结束时四人各怀鬼胎。林芷芽一个劲朝季软递眼色,季软装作看不见。
薛十二郎完全不似来时意气风发。他以为这几日季姑娘不与他见面是害羞,没想到佳人心有所属,还是一位比他更好的男子。
天色已晚,林芷芽送三人出凤仙楼。她酝酿着道别的话,抬头忽见空中落下一盆黑乎乎的东西,林芷芽惊道:“软软!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