宸妃声音并不小,刚好能叫在座诸位听见。
“望楚府么?”孝诚皇帝重复。
程夕雪脸色霎时就变了,她抓紧衣袖,猛地抬头望向宸妃。孝诚皇帝目光在宸妃身上流转,片刻后笑了。在望楚府的事情上,他和宸妃鲜少能达成一致。
毕竟宸妃是太后侄女,而望楚府是太后的杰作。太后谨慎,短时间内不打算遣散望楚府。而对于望楚府的态度,宸妃明显和太后意见相左。
孝诚皇帝不留望楚府,是在为陆骁辞扫除障碍。而宸妃想要除掉望楚府,是为了五皇子上位。很好,他们目标一致了。
陆骁辞目光暗了,抚着拇指上那枚白玉扳指沉思。自古帝王想除掉谁,必先派给一份差事,只要应下了,差事成与不成,帝王说了算。
他的确想过遣散望楚府,不过并非这样的方式。若望楚府在除夕宴上出错,牢狱之灾都是轻的。可若是不应,岂非抗旨不从?
陆骁辞回来不久,还未与陛下商量望楚府的应对之策。没想到陛下等不及,已经要动手了。
无论季软答应与否,皆是死局。
殿内针落可闻,煌煌灯火在金樽中投下闪烁的阴影。所有人目光停留在季软和程夕雪身上,就连徐雯眼中也带着点挑衅的意味。
陆骁辞指尖终于从白玉扳指上移开,他正欲起身,忽见窗弦那头一个娇娇的身影站起,姗姗来到长宁殿中央。
她走路的姿势十分端庄,微微颔首,双手交叠的位置恰到好处。随着走动,烟罗紫襦裙上勾勒出的朵朵白花摇曳生姿,好似盛开在脚下一般。
季软在殿中央跪拜,姿势标准好看,末了才抬起头道:“陛下,臣妇季软斗胆,承办除夕宴美酒珍馐。”
崔炳小声对身旁的陆骁辞道:“这太子妃倒是个聪明的,知道躲不掉便主动出击,兴许还能谈谈条件。”
陆骁辞目光死死锁住她。
“不过,臣妇没有相关经验,其中门道摸索起来也废时间,陛下可否准许臣妇将宫中往年记录带回去瞧瞧。”
有了记录,至少不会不知如何下手。
“太天真了。”崔炳小声道,“陛下若铁了心思拔掉望楚府,往年记录上肯定会做手脚。”
陆骁辞瞥他一眼:“你有比这个更好的法子?”
崔炳被噎了,挠着后脑勺想了一会:“确实没有。”他停顿片刻,恨铁不成钢道:“陆小七,你还不承认看上人家,现在都开始替她说话了,真有你的……别拿瞧她可怜那话来搪塞我,同样是要办除夕宴的,怎么不见你可怜可怜我……”
陆骁辞嫌烦,将一只果子塞人手里:“吃吧,可怜你的。”
“你……你喂狗呢?”二人争执不下,安阳伯见败家儿子在陛下跟前还不消停,宴桌下冲崔炳小腿就是一脚。崔炳望过去,只见自家老爹吹胡子瞪眼,揉揉鼻子不敢放肆了。
谁也没有注意到他们这边的风声,孝诚皇帝面上瞧不出什么来,只说:“准了。”
宴席后半程季软和程夕雪都有些坐不住。程夕雪开始还怨季软逞能,冷静下来想想,陛下和宸妃显然是引她们入局,根本没有拒绝的可能。
今日的事情,太后想必还不知道。程夕雪并非什么都不懂的大家闺秀,身处宦海之家,父亲自小便教她写下局势二字。因此某些季软想不到的方面,她都能想到。
“不必担心。”程夕雪这话说给自己听,也说给季软听,“明儿个我去长康宫拜见太后娘娘,有太后在肯定有法子。改日你装病,咱们把这份差事推出去……”陛下若要斩草除根,不光季软自己也逃不掉。更何况,望楚府眼下还不能出事。
至少得再等一月。
季软自跪拜回来,便一直盯着宴桌上的酒杯。陛下真的只是要她办一场除夕宴吗?只怕未必。她头一次觉得,这深宫院墙内有太多她不知道的事情了。
她忽然想起陆骁辞反复劝她另寻前程的话,原以为是他闲的,如今才知其中深意。
“程夕雪。”季软忽然叫她的名字,“你到底什么身份?来望楚府为了什么?和太后又是什么关系?”争权夺利上季软再怎么不开窍,如今也觉得望楚府不简单。陛下视望楚府为眼中钉,只怕与太后有关。
望楚府四个女人,家世经历样样不同,唯一的共同点,只有都是太后赐婚送进来的。而这些年,有关太后与陛下不睦的传闻,她或多或少听过一些……
季软一连三问,逼的程夕雪不敢直视她的眼睛。良久,她才道:“抱歉,我不能告诉你。你只需要知道,至少在办除夕宴这件事上,我并不希望望楚府卷进去。”
话已至此,季软不好再问什么,安静一会想起什么来,说:“我不觉得太后娘娘愿意插手此事。陛下一言九鼎,当众派出去的差,岂是三言两语就能收回的。”
程夕雪不语,二人各自怀着心事,直到酒毕客归也说话。拖陆骁辞的福,宫宴散尽季软和程夕雪返回熙和门时,为她们引路的大监抬来两幅轿辇。宫中妃嫔,皇妃本就有乘坐轿辇的资格,以往不过大监看脸色做事,瞧不上她们罢了。
如此正好,季软乏了,不想踏着深深积雪走回去。她打算明日便找人将兰息嬷嬷寻回来,兰息嬷嬷虽然凶狠言语犀利,但有她在,季软能有个商量的人。
可光有兰息明显是不够的,她得再找一个帮手……
望楚府马车一路驶出宫门,来到皇宫与街巷衔接处的大道。此处一面背靠宫墙,另一面就是护城河。河边种了排排杨柳,虽是萧瑟冬季,但因为夜晚漆黑,旁人什么也注意不到。
季软让车夫停下,撩开帘子,远远瞧见陆骁辞负手而来。他没有骑马,亦没有乘车,身影隐没在浓稠的雾色中,季软一眼便认出来了。
季软跳下马车,程夕雪跟下来拦她:“你去哪?”
“我去找个帮手,你在此处帮忙放哨,若有人问便说我在宫宴上喝多了,在河边吹风醒醒酒。”
程夕雪瞪大眼睛,只觉得季软这丫头疯了。她已经望见不远处站立的身影,模糊分辨出来是个年轻男子。而季软要去吹风醒酒的地方,正是那里。这和夜会情郎有什么分别?若非她知季软不是这样的人,肯定告状到御前去。
“大家都是寡妇。寡妇夜会男子,你可知是什么罪?别说民间寡妇下场凄惨,你还是皇家的。季软,你撒酒疯也挑挑地方。”
季软心急如焚,她不知道陆骁辞会在那里站多久。“望楚府都要成刀俎下任人宰割的鱼肉了,我没有时间挑地方,烦请程良娣替我放风,以大局为重。”话音刚落,季软便跑了。
程夕雪愣在原地,不顾名门闺秀礼仪廉耻,什么难听的话都骂了一通。最后老老实实守在车里,有人问便说马车坏了,等家丁来接应。
河边,季软走近时,陆骁辞手中正抛着一枚发光的物件。季软走近细看,发现是他平日戴在拇指上的那枚白玉扳指,现在被陆骁辞取下来当作寻常石子抛着玩。
季软心说真是个败家的。那白玉扳指一看便价值连城,在夜里竟还透着盈盈白光。这等稀罕的宝贝,他也不怕摔碎了。
可她有求于人,不敢逾越说惹人不高兴的话。“让大人久等了。”
陆骁辞停下抛掷的动作,侧身问她:“太子妃怎知我在等你?不怕自作多情?”
季软直奔主题:“大人若非等我,岂会宫宴结束不立即骑马回去?反而出现在回望楚府的路上,又特意在此处停留。况且方才在殿上,我看大人也是有话想说的吧?”
陆骁辞微微吃惊,没想到季软会注意到这种细节。他勾唇,仍是不甚在意道:“你说等你便是等你吧。”
“大人上次的提议,我考虑好了!”季软深呼吸一口,冬日刺骨的寒意让她脑袋愈发清醒:“劳烦大人在陛下面前求情,许望楚府上下自由之身。”
即便守不住,也不能让望楚府数十口人沉沦。况且今日来看,望楚府内部本就暗流涌动,再留下去迟早要生事端。
不想陆骁辞听闻这话,却反问她:“怎么?不是喜欢你的夫君,要为他守一辈子寡吗?短短几日就改变主意,你这喜欢只怕也不值当多少银钱。”
季软没料想他会说这个,脸颊微微发烫,强装镇定:“夫君是最好的夫君。我守他之志未变,只是也得先留着命,才有机会不是?”她说话声一如往常,即便在如此紧要关头,也是不急不缓温温柔柔的。
陆骁辞目光如炬,毫不避讳地打量在季软身上。
他本以为,这个叫季软的女子人如其名,身子软声音软性子也软,一辈子只能当朵娇花让人宠着。不想今日,倒叫她刮目相看了。
大殿之上和陛下谈条件,可不是人人都有这份胆量的。
或许更早,他就应该知道季软看着娇,却并非柔弱之人。
鼓山初见,小娘子一口一个本宫,知道怎么唬人,不算太傻。圣医馆再见,她夫君长夫君短,把喜欢挂在嘴边好不知羞。暗卫来报,说她在府里罚了人,拿出太子妃的架子做事,有模有样得很。更别说今日大殿之上,知道无路可退,化被动为主动和陛下谈条件。
陆骁辞沉默良久,竟是笑了。若非天色太暗,季软便能发现他脸上除了笑意,还有毫不掩饰的欣赏。他唤她的名字:“季软,每次见面,你总能叫我惊奇。”
“我姿色平平又没甚拿得出手的本事,惊奇就不用惊奇了。希望大人一诺千金,答应我的务必做到。因此,这次望楚府承办除夕宴美酒珍馐务必不能出错,还请大人从中斡旋。”
陆骁辞许久不说话,季软摸不清他的意思。她顿了顿,继续游说:”若望楚府在除夕宴上出了错,大人堂堂七尺男儿,说过的话只怕不能兑现了。”
陆骁辞对给自己找了双份麻烦这事丝毫不上心。他盯着季软发髻,忽然想起白日那朵霎是惹眼的腊梅。
娇嫩,栩栩如生,想让人好好护着。
“你怎么知道,有我从中斡旋,就不会出错呢?”
季软信誓旦旦:“我相信大人的本事。”
“为什么信我?”
季软语塞,半晌才说:“我——我不知道,就是觉得大人很厉害又热心肠,想必不会见死不救。”
季软继续用白天的话压他:“陆大人不是以帮助别人为快乐么,况且,大人说自己——很闲——”
季软越说越没底,声音越来越小。
陆骁辞气笑了。这个季软,还挺会给人戴高帽。
说话的功夫,河边雾气愈来愈重。陆骁辞目光越过身前美人,落在远处摇曳的灯火上,他问:“我帮你,可有什么好处?”
季软一听有戏,赶忙诚心道:“大人只管开口便是。只要望楚府能做到的,必定衔草结环,不忘大人之恩。”
“嗯——”陆骁辞沉吟,片刻后若有所思道:“事成之后,送我一株腊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