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恕是被睡裙里的糖咯醒的。
下了楼,昨天只摆放着一套茶具和几个果盘的桌上,放了几盒铁罐装的奶糖,糖的主人满心欢喜将它们一个个横着摆放在桌子上,从左往右数了遍。
宁恕是待不住一个地方的性子,在客厅坐了没一会就绕回了厨房,但李竞圆以‘傅敬之担心你受伤’的理由赶了出来。宁恕在硕大的房子里走来走去,只觉得空荡。
手机里只有丈夫还有悄悄存起来的儿子的电话,聊天软件也只有置顶的一个傅敬之,游戏软件更是看不到半点。
原装机也就这样了。
在傅敬之豢养之下,二十多年的爱意吞噬了宁恕原来所拥有的一切,强硬的剥离了他原来的躯壳。宁恕曾经就算是个三好生,怎么说也是偶尔会玩把游戏,陪王超军稍微放松一下的,亦或者头顶着骄阳,迎着刺眼的阳光在球场上肆意奔跑,赢了就放肆大吼,输了就和狐朋狗友们勾肩搭背,商量着晚上去哪里吃一顿,安慰一下。
枯藤依附久了大树,就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里了。
宁恕叹了口气,悻悻的将手机收回口袋,继续当囚徒。
他拎着已经打开的一盒糖,从一楼走到二楼,从二楼接着往上走。三楼就是傅敬之的书房和傅铭羽的卧室,宁恕给予儿子应有的私人空间,所以扭头就进了傅敬之不让任何人进入的私人领域。
书房是傅敬之唯一不让家政进去打扫的地方,钥匙也只有他自己有一把,留有一把备用的在门框上。
傅敬之不让任何人进,但宁恕问了他还是会把备用钥匙放在哪告诉他,持宠而嚣张的妻子,踮起脚,伸直了手摸索了一番找到了那把钥匙。
刚推开门,一股森冷的风就扑面而来,裹挟着陈旧的木屑味,宁恕打了个寒颤。
宁恕将手边的灯打开,走到窗边将厚重的窗帘拉开,整间房才隐约透了点人气。
傅敬之书房面积大,里头摆放的东西却少,显得更为寂静。
宁恕在书架上扫了几眼,摆放的大都是金融财政之类的书,他随意拿了本,翻了几页,里头晦涩难懂的专业术语让他合上了书页。
宁恕将自己曾经的梦想封闭,放回了书架。
书架上没有积多少灰,傅敬之应该有定期进来打扫,宁恕耐着心又翻找了会,最终找到了几本烹饪的书。秉承着有东西消耗时间总比没有强,他将几本书放到了桌上。
傅敬之学生时期装得有多不正经,实际上他这个人就有多正经,就连烹饪书上都拿着钢笔划线,记笔记,宁恕看着镌秀的字迹在上面认真备注时间、食物、体寒不能吃什么、能吃什么,重新合上了书页。
......他一直觉得自己挺好养的。
“我好无聊啊——”宁恕靠在椅子上,重重锤了两下自己的脑袋。
一个电话过去,肯定是有两个人会陪自己聊天的,但宁恕总不想一直靠他们两个解闷,摇摆不定的性格指不定说错哪句话,自己又要哄。
宁恕不想给自己没事找事——尽管他很无聊也不会吃饱了撑着。
他伸手从铁皮罐子中又拿出了颗糖,刚剥开糖纸,他恍然想起之前和傅敬之逛夜摊的时候买过一个小型的打地鼠游戏机,像是一个解决问题的孩子,宁恕眼睛一亮就开始翻找柜子。
傅敬之习惯将重要的东西放在书房里,宁恕含着糖就开始翻柜子。
接着找了几个都没有,宁恕坐在地上,拉开了最底下的一个柜子,里头摆放的不是什么文件袋或者写满英文的A4纸,两张毕业照静静地躺在里头压着一张稍稍泛黄的纸。
瞧见了打地鼠游戏机的粉色机身,宁恕选择性忽略了承载着过往的毕业照,伸手去拿游戏机,余光无意间瞥见了毕业照遮挡不住的那张黄纸上露出的内容。
乙方:高胜兰。
只一眼宁恕就认出了这张纸的内容,他垂下眼,轻轻的将柜子推了进去。
这个才是傅铭羽的妈妈。他宁恕不是。
宁恕怀疑自己最近倒了霉运,诸事不顺,谁都在惹他生气,心里头好像有什么极具痛苦的欲念就要喷薄而出。
怕痛苦,怕失望的妻子选择了那万分之一的幸福,杜绝所有让他不高兴的东西,全部都忽视不见,但总有毁气氛的东西会和傅敬之一样措不及防的就闯入他的生活中,乱搅一通。
这个东西就发生在吃饱饭撑着了的午后。
宁恕吃完午饭,和傅敬之聊了会天就去了庭院里看那些花花草草,围栏拦不住一定要出墙的枝叶,就像傅铭羽拦不了执意想要将他拉回原生家庭的弟弟。
不速之客就出现在了围栏外头,碰巧撞见了宁恕。
“你好,你是宁恕吗?傅敬之的夫人?”
高远恕记忆力并不好,小时候高胜兰打他尽往脑袋打了,但这位只见过一面之缘的人,他却印象深刻。
像是国外舞台剧上,身着全场最华丽服饰的主角给予观众的感官一样,只让人把视线聚焦在他一个人身上。即使站在庭院里,身着最简单的白裙,方才的一颦一笑却已经足够让他因为这个而失神,不由自主让人用一种病态的心理去揣测看待他单薄的衣裙下,劲瘦的身体。
宁恕就像一只白净弱小的蝴蝶,裸露在大自然中,让人见了他就想用细织的蚕丝勾连,形成无数层薄网,勾就柔韧的纱,将他层层紧缚,锁住他不断煽动的翼。
不知晓他人看法的妻子闻言转过身,却稍稍吃了一惊。只和他隔了个栏杆的少年和傅铭羽长的有六七分像,刚才一眼他错觉傅铭羽回来了。
宁恕应了声,放下手中的浇水壶朝栏杆走了几步,细细打量才发现不同。眼前的少年身形要比傅铭羽小了一大圈,长相也没有傅铭羽那么乖戾,是看一眼就觉得很听话的长相。
“我叫高远恕,我们见过的,在C城的医院里。”
“啊,你好。你今天来有什么事吗?”在宁恕眼里,这个孩子和傅铭羽年龄差不大,在他眼里也就是个宝宝,和人这么隔着个栏杆说话也变扭,就道:“要不然,你进来说吧?”
高明恕听了邀请后,摇了摇头:“不用了,我今天来说几句话就走,不多留。”
宁恕一愣,旋即缓缓点了点头。
“我想请你能说服我哥回来。”高明恕道,“我知道我哥在你家生活了这么久,钱你说个数,我会尽量半年内凑齐给你,我妈当年只是被迫把我哥卖掉的,逼不得已为了生计,现在我只想要我们一家子好好的,钱不钱的没所谓,所以......”
少年咬字清晰,但宁恕听得发懵,白皙的脸庞在烈阳的照耀下开始泛红,难得有了血色,他打断少年说话,只觉得信息量有些大:“不是,什么?”
高明恕见宁恕不解的模样,认真道:“我希望你能说服傅铭羽回家来,并且帮我转告他,当年我妈在他一岁的时候把他卖给傅先生是逼不得已,我已经问过我母亲了,当年我父亲林智岑在傅先生手底下干事,在一次事故中不幸离世。傅先生便以‘要收养故人之子’的名义找上了我母亲,我母亲不想卖的...可是,刚巧怀了我,我的父亲又不想认他才......总之,我母亲是真的想让他回来的!”
少年向宁恕道出了一路上早就杜撰好了的半真半假的真相,希望眼前这个女人能按着他的计划行动。
宁恕一阵失语,身体里不断传出铁链挣扎的动静,心脏恍若坠下深不见底的深渊里头。
“求求你了,我就这一个哥哥。”高明恕继续道,脸色无比恳求:“而且...我看你也挺年轻的呀,可以再生一个。你和傅先生这些年养我哥的钱,只要你们说一个数,我、我肯定半年内凑上,还给你们。”
宁恕好不容易红润起来的脸色,骤然又惨白了下来,眼睫的阴影映在皮肤上,像是瓷器裂开了几条狰狞的缝,在一阵嘈杂的声音过后,宁恕狠狠打了个冷颤:“你、你说,傅铭羽他是一岁的时候,傅敬之从你母亲那里买来的......?”
高明恕没料到他是这个反应,直白应道:“是啊,我母亲亲口告诉我的,傅先生还说要是长大了会记事了,就不要了。”
宁恕第一次生感这么无助痛苦,心中一阵悲凉,纵然身体里有万般恶念与绝望却无法暴涨出来,单薄的身子在烈阳灼烧中微微颤抖。
像是翅膀被捕兽夹掰断的鸟,被关进了笼子里好生养着,有可以依靠的主人定期喂食换水,有充足的阳光,尽管不能飞还是有主人当它的后盾。可某天,这只鸟被人强行从笼子里抓出来,因为不能飞,它狼狈地摔在了地上,那个人毫不留情撕裂了所有伪装出来的意象,告诉它:“那个捕兽夹从一开始就是它所信赖依靠的主人放的”。
宁恕安慰自己,还好自己早就清楚傅敬之的面目,比那只傻鸟要好一点,不至于清楚真相后疼的难受。
但胸腔内护着脏器的那几块骨头告诉他:“不是的”。
他没办法当做泰然自若,骨头像是被生生压断,血管也一同炸裂开来,所有残骸碎物都堆积在身体里头。
宁恕不记得高明恕什么时候离开的,回过神来,硕大的庭院里又只剩下他一个人。
宁恕气息不稳,随意将伤口缝补后朝屋里走去。
等到夜幕降临,他重新投入丈夫的怀抱,放任自己就这样溺死在谎言铸成的深海中。
宁恕装得太好,始作俑者都没察觉出来妻子的不对劲,两人都不约而同陷入**满足到极致的窒息感当中,宁恕后半段已经晕乎乎的,连清洗都顾不上,就昏在了丈夫的怀里。
他清楚傅敬之说的都是假话,所以他一概不听。
而后者却没他那么昏沉,在床褥间,敏感到有些诡异的男人发现了一个东西。
一个小型监听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