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兔难养 第8章 第八章

这日天气陡变，狂风不止，彤云密布，不到晌午，便簌簌地下起雪来。

时值深秋，对云翘来说，还是头一回在秋日里便见到落雪，一时间难掩惊奇。

雪越下越大，不多时整个营地便蒙上了一层白，除了马儿嘶鸣，偌大世间仿佛突然间安静了下来。

豆儿跑来与她一起做针线，两人坐在火炉旁的小凳上，缝制些贴身衣物。

“你在江校尉那里住得习惯么？”

“挺好呀，江星哥哥人很好，还把床让给我睡，我不愿意，他还生气。”

云翘问：“那你睡床，他睡哪里？”

豆儿道：“江星哥哥在一旁打了地铺睡的，他说我很像他同村的小妹妹，所以不忍心见我吃苦。”

云翘笑道：“江校尉真是人好心善。”

豆儿吐了吐舌，小声说：“江星哥哥看着确实比陆将军好相与……”

这阵子她可听到了不少关于陆将军的坏话，许多人都叫他煞星什么的，他一直绷着脸，确实很让人害怕。

云翘摸了摸她的脸，压低声音道：“不许背地里说人坏话。”

两人正说着话，忽听到帷帘被人掀起，一阵风雪钻了进来，刺骨的寒冷让人忍不住身上一颤。

来人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眉清目秀，面颊红彤彤的，穿着青布衣裳，头戴毡帽，脚穿粗布棉鞋儿，进来后便将背上的包裹卸下，一双乌黑的眼睛直盯着云翘。

云翘被她盯得有些不自在，柔声问：“这位姑娘，你是来找谁的？”

少女愣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道：“我是来找英东哥的——也就是陆将军。”

云翘怔了怔：“陆将军出去了，还未回来，姑娘如何称呼？快请进来用些茶水……”

“不用不用，我叫孟小禾，是英东哥的义妹。”那少女摆了摆手儿，又盯着云翘看了一会儿，笑嘻嘻道，“前阵子我便听说英东哥帐篷里藏了个美娇娘，一直想来瞧瞧却不得闲，今儿终于见到了，果然如仙女儿一般。”

云翘面色微热，笑道：“孟姑娘客气了，快进里面些，门口风大。”

孟小禾性子爽直开朗，坐在炉边不过片刻，便将她与陆英东如何结识说得一清二楚。

“三年前我爹出门打猎，在一处沙漠里发现了一个昏迷不醒的士兵，便将他放在骆驼上带了回来，那人便是英东哥了。”

“那时他还只是一个寻常士卒，我爹也没想到后来他会成为统率一方兵马的大将军。”

说到此处，孟小禾的脸上洋溢出与有荣焉的得意之色，见云翘听得极为认真，忍不住问：“这位姐姐，英东哥没有跟你提起过我们吗？”

云翘眸色微黯，勉强笑道：“陆将军军务繁忙，我不过是伺候他的一个婢女而已，他哪会跟我说这些。”

孟小禾连忙拉住她的手，“姐姐肯定是想错了，我认识英东哥三年，他绝不是随便带女子入帐的人，姐姐是头一个，在英东哥心里，姐姐定然与别人不同。”

云翘心中苦笑，她确实与他人不同，毕竟其他人没有差点害死过他。

夜色黑浓，帐外风雪呼啸，一旁的火炉内发出轻微的爆炭声响，云翘与孟小禾吃了半碗茶，听她眉飞色舞地说着曲洲城的趣事。

“云姐姐，你来这里也有一段日子了，英东哥没带你出去玩玩吗？”

“他忙于军务，我怎好耽搁他的事……”

孟小禾眨了眨眼，嬉笑道：“那不如这样，等雪停了，我带你出去逛逛，曲洲虽小，但也有不少好吃好玩的地方。”

正说着话，忽地帷帘被人掀起，进来了一个身穿甲衣的男子。

云翘本以为是陆英东回来了，待仔细一看，却是满身风雪的江星。

“云姑娘，属下与陆将军分道而行，风雪太大，陆将军想必还要再过片刻才会回来。”

云翘有些怔忡：“江校尉来此，就是为了跟小女子说这个？”

江星颔首：“不知姑娘的炭火够不够用？天气寒冷，属下命人再送些过来。”

云翘连忙摆了摆手儿：“不必麻烦，已经够了。”

两人说话间，谁也没注意到孟小禾的脸忽然红了，她一双乌黑眼睛直盯着江星的侧脸，一语不发，与方才那个叽叽喳喳能言会道的小姑娘判若两人。

江星早已注意到帐内还有旁人，见是陆将军的义妹，那个姓孟的小姑娘，对她微笑道：“孟姑娘又来看望陆将军么？”

孟小禾点了点头，“爹说天气转寒，让我给英东哥送床厚被子来。”

她指了指门口的那只背囊，“是我亲手做的，可厚实可暖和了。”

江星笑道：“陆将军真有福气，能有你这样体贴周到的妹子。”

孟小禾脸红了红，望着他：“江校尉你睡觉冷么？”

江星愣了一下，开玩笑道：“听孟姑娘这么一说，江某倒还真觉得有点冷。”

孟小禾眼睛晶亮：“那我过两天再来，给江校尉也送一床被子。”

“孟姑娘请勿当真，江某说笑的。”

孟小禾却摇了摇头，眼神笃定：“就这么说定了。”

江星愕然：“孟姑娘不必如此……”

云翘在一旁却看得真切，她心中隐隐猜到了什么，笑着劝道：“这是孟姑娘的一片心意，江校尉就别推辞了，若是江校尉觉得不好生受，日后再给送些什么小玩意儿给孟姑娘便是了。”

江星面色微热：“那就有劳孟姑娘了。”

孟小禾面颊微红，嗓音却十分洪亮：“不麻烦不麻烦，举手之劳罢了。”

雪越下越大，江星未多停留，说了几句话便与豆儿一道出了帐篷。

不知陆英东会何时回来，云翘便自作主张地在火炉旁打了个地铺。

“外面风雪太大，天黑路滑，孟姑娘今夜就别走了，咱们两人一起睡。”

孟小禾嘻嘻笑道：“这样太打扰你们了吧？英东哥会不会怪我呀？”

云翘面色微红：“咱们睡咱们的，与他有什么干系？”

孟小禾凑到她面前，笑得狡黠：“我可都听说了哦，英东哥对姐姐你可不一般了。”

“没有的事，孟姑娘你别胡说……”

“姐姐叫我小禾就行啦。”孟小禾从火炉旁捡起一只烤熟的红薯，被烫得连忙丢在衣裙上摸了摸耳朵，忽地想起一件事来，满脸谨慎地看着云翘，“姐姐，有件事我忘了跟你说。”

见她神色如此凝重，云翘的心不禁悬了起来：“什么事？”

“其实英东哥，不止是我的义兄。”

云翘面露疑惑：“那他还是你的什么人……”

孟小禾吹了吹红薯，小心地看着她，道：“在我爹眼里，他还是我未来的夫婿。”

云翘心中蓦地一沉，勉强笑道：“原来如此，你们郎才女貌，十分般配。”

孟小禾却一面吃着红薯，一面摇头：“那只是我爹一厢情愿的想法，我并不这样认为。”

“在我心里，英东哥只是我的兄长，他那个人性子冷淡，每次与他说话都不超过十句，太闷了，我才不要嫁给这样的人。”

她眨了眨眼，满脸坏笑地看着云翘：“云姐姐，还说你们没什么关系。你一听说英东哥是我未来的夫婿，瞧你脸都白了。”

云翘面颊微烫，道：“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与他……并没有什么的。”

孟小禾长长地“哦”了一声，嬉笑道：“虽然我不喜欢英东哥的性子，但是他真的是个好人的，要是姐姐能做我的嫂嫂，一定会很幸福。”

云翘心中苦涩，如今她与他的身份乃云泥之别，他是年少有为的大将军，前途不可限量，而她不过是罪商之女，卑贱至极，又怎敢奢望与他并肩？

她原以为孟小禾是陆英东的未婚妻，若他有婚约在身，那她想在他身边做一个暖床的奴婢，想必都不能做太久……

眼下他虽孑然一身，可之后呢？以后会如何，谁也无法预料。

而她虽然落魄至此，却也无法接受与他人共事一夫，要么一生一世一双人，要么宁愿青灯古佛独守一生。

孟小禾两腮鼓鼓，心满意足地吃着烤红薯，见云翘眉眼间似乎笼罩着一层愁绪，举手赌誓道：“云姐姐，我跟你保证，我对英东哥别无二心，我有喜欢的人了。”

云翘敛了神色，唇角微弯：“是江校尉对么？”

孟小禾双眼圆睁：“你怎么知道？！”

云翘柔柔一笑：“方才你看他的样子，谁还瞧不出呢。”

“啊！”孟小禾脸色大变，语气焦急不安，“那他是不是也看出来了？”

云翘想了想，“兴许没有，男子的心总是较女子粗糙很多的。”

孟小禾叹了口气，“云姐姐，你说我配得上江校尉么？”

她只是一个寻常猎户的女儿而已。

云翘摸了摸她的脸，“只要你真心喜欢，就应当努力去争取一下，也许他也喜欢你呢？”

孟小禾脸色通红：“我从来没想过这个……只是两年前的春日，我头一次来看英东哥，不认识路，恰好遇到了他。”

她脸上泛起温柔的笑，“他人很好，非常有耐心地给我带路。”

“从那一天起，我就开始期待来看望英东哥。我爹也经常催我来这儿，他以为我是为了英东哥，却不知我想见的人并不是他……”

两人并肩躺在被窝中低声说着话，听着帐外风雪簌簌，炭火噼啪，越发觉得夜色静谧。

“虽然眼下你还距江校尉很远，但小禾你如此热忱开朗，假以时日，定然会让江校尉看到你的心的。”

孟小禾低声道：“可若是他不喜欢我呢……”

云翘张了张口，犹豫须臾，“若是结果不如所愿，至少咱们曾经努力过，总比终生抱憾来得好，是不是？”

“姐姐说得对。”孟小禾长长叹了口气，“怪不得邻居家姐姐不愿意再嫁人呢，说什么情爱害人，宁愿一个人过日子。”

“你那个姐姐……是和离过？”

孟小禾哼了一声，“说起来我就生气，我那个姐姐生得好看不说，性格又好，是个极勤快的女郎。去年嫁给了城西一户姓宋的人家，谁承想那姓宋的时运不济，不到年底便一命呜呼，可怜我姐姐被骂‘克夫’、‘扫把星’之类的丑话，姐姐一气之下，便与那早亡的夫君和离了。”

云翘不禁点头道：“离得好，他人身体好坏，与咱们女子有何干系？难不成就因为与他成了亲，就要为他的生老病死负责？这算哪门子道理。”

孟小禾拊掌道：“姐姐咱们是想到一块儿去了，我那姐姐也说了类似的话，从那日后，也不管双亲如何念叨哭喊，搬出去自顾自过起了小日子，如今活得比未嫁人前还快活呢。”

云翘笑问：“你那位姐姐如何称呼，赶明儿你带我去见见她，我对她很是钦佩。”

“她姓夏，闺名竹君，待雪停了，我便带你去找她，她做菜可好吃了。”

两人叽叽咕咕说着话，连帷帘何时被人掀起都不知，身后忽地响起一道男子的声音时，两人皆是一惊——

“孟小禾，谁允许你带她出去了？”

云翘怔了一下，转过头便看到陆英东一身戎装，肩上满是积雪，正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心中陡然一惊，她吞咽了一口口水，小声道：“没有的事，小禾也只是在说笑罢了……”

她知晓自己的身份，不过是一个低贱的暖床小婢，又怎能随意出入军营？

孟小禾见了陆英东如老鼠见到猫一般，气焰登时短了一截，干笑道：“英东哥你回来了，没你允许，我哪儿敢随便带云姐姐出去呀。”

陆英东瞥了她一眼，淡淡问：“这么大雪，义父怎么放心让你过来？”

“我出门的时候才刚开始飘雪呢，没想到会下这么久……”

“嗯，夜里你就在那儿睡。”陆英东顿了顿，漆黑的眼睛看着一旁的少女，“云翘，过来。”

云翘抿了抿唇：“我与小禾一道睡，可以么？”

陆英东盯着她：“床是凉的。”

“……”

云翘面色发白，只觉整个人仿佛被脱光了一般，有种难言的耻辱感蔓延全身。

当着小禾的面，她拢好衣衫起了身，低垂着眼朝木床走去。

孟小禾心中暗暗叫苦，她这个义兄脾气本就不好，自己又没眼色地留在这儿碍眼……可外面风雪交加，也委实不好回家去。

于是她缩在被子里，眼睛闭得死紧，佯装不存在。

另一边，陆英东更衣盥洗后，吹熄灯上了床。

木床顿时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腰间忽地一凉，云翘倏地睁开了眼，难掩惊惧地望着身边的男人。

他，未隔着衣衫。

黑暗中，陆英东眼眸黑得发亮，他如一只蓄势待发的猎豹，盯了她一会儿，冷不丁低下头亲了上来。

云翘瞳孔微震：小禾就在不远处，他怎么可以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