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腊月,一场大雪飘飘摇摇下了三日,将定都盖了个银装素裹,滴水成冰,人人捡出箱笼里的厚衣裳穿上,紧闭门户,连素来热闹的东西大街也清冷了许多。
永平侯府,善习堂。
闻姝站在四处透风的檐下,一双浅褐色的眸子出神的望着墙角被大雪压弯了腰的紫竹,再傲的君子也抵不住这一场簌簌风雪。
北风呼啸,吹的檐铃叮当作响,寒意如铁梳一般刮过闻姝稚嫩的面颊,接连不断的带走她身上所剩无几的温热,冻得发麻的腿脚挪了挪,瘦弱的身子随风晃了两下。
眼见就要摔倒,闻姝连忙撑住一旁的柱子,柱子上沾了些雪,冰得她一个激灵,慌忙收回冰凉的小手,紧紧地攥在身侧,眼角泛起些水色,这下彻底冻精神了。
落雪无声,一阵风过后,万籁俱寂,只余身后门窗紧闭的屋内传来朗朗书声,里边烧着上好的银丝炭,隔着门窗闻姝仿佛也能感受其温暖。
她原本也可以坐在屋内。
闻姝垂眸整理手中的一沓纸张,上边是夫子第一次布置给她的抄写课业,启蒙最基础的《三字经》,明明是最简单的东西,可她却写的歪歪扭扭,一个个字好似地龙翻身,被夫子斥责“字迹犹如鬼爪狗爬”,勒令她去外边站着。
手上这篇已是她废寝忘食,不知写了多少遍,挑出来最能入眼的一篇了,却还是把夫子气着了,夫子直言她已经八岁了,却还连字都不会写,必定是敷衍他。
是啊,按常理来说,定都官宦人家的孩子,早则三四岁,晚则五六岁必定启蒙,有些人八岁都能写文作诗了,而闻姝身为永平侯府的姑娘,怎会连字也不会写,分明就是不用心。
可同人不同命,闻姝虽出身永平侯府,却只是一个没了娘的庶女,父亲永平侯甚少归家,中馈一应由侯夫人章氏打理,侯夫人怕是把她给忘了,无人给她启蒙,若不是她寻着机会求了祖母,怕是她现下还不能入学堂受教,更别提被夫子罚了。
被夫子罚站闻姝虽冻得紧却也不恼,已经入了善习堂,只要好好学,总会越来越好,哪怕多吃些苦头,也得多读书,把字写好,往后才能有些盼头。
闻姝哈了口热气,搓了搓手指,把手往袖笼里缩,可往年的旧夹棉袄子,不够保暖,手背已冻的发紫。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闻姝冻得身子冰冷,可算是散学了。
夫子率先从屋内出来。
闻姝抿着唇线,立时恭敬了几分,行礼道:“先生。”
章夫子捋了捋他下颌花白的长须,打量了眼闻姝,“七姑娘,可知错了?”
善习堂的门窗打开,屋内的热气飘散出来,闻姝终于察觉到了一丝暖意,头低的更下,“学生知错,日后一定刻苦习字。”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章夫子还算满意的颔首,道:“读书习字要下功夫,不可贪玩,腊八过后,再交一份课业,若还是如此潦草敷衍,老夫怎对得起侯夫人的嘱托。”
闻姝盯着被雪屑打湿的地面,咽了咽喉,夫子言下之意若下次还不能让他满意,便要告诉侯夫人吗?
屋外天寒地冻,章夫子不曾久待,撂下这句话便离去。
夫子一走,堂内侯府的公子姑娘们鱼贯而出,看见闻姝,众人面上的表情或轻蔑,或讥笑,或不屑,闻姝只当没看见,转身欲走。
“诶,小七,让我瞧瞧你写的什么东西,把先生气成这样。”五姑娘闻婉忽地从闻姝手中抢走了那沓纸张,讥讽道:“啧啧,写的什么呀?丑得像鬼画符。”
闻姝脸色发白,急道:“五姐姐,还给我!”
闻婉后退了几步,举高了手给旁人看,“这也忒难看了,我五岁写的都比这好。”
写的难看闻姝认,却也不想被人笑话,赶忙上前想从闻婉手中抢回来,一时不察,被人绊了一脚,身形不稳,狠狠地摔下台阶。
堂前有仆从打扫,只有薄薄的一层雪,左手掌心在冰凉的地面擦过,皮肉生热,血珠子顿时涌了出来,疼的闻姝眉头紧锁,抽了口凉气。
闻姝回头一看,只见六姑娘闻妍裹着绣金线的狐狸毛披风缓缓走下台阶,身为嫡次女,她是侯夫人的掌上明珠,俨然是府中最尊贵的几个主子之一,与狼狈摔倒在雪地里的闻姝有着云泥之别。
闻妍居高临下的瞥了闻姝一眼,嗤笑:“雪天路滑,七妹妹当心。”
眼神鄙弃,语气高傲,仿佛方才绊倒闻姝的并不是她。
闻姝向来被顶上两个姐姐欺负惯了,并未质问,只是咬紧牙关,倔强的把眼角的泪憋了回去,她若是哭了,才更叫她们得意。
闻姝不哭不闹,闻婉瞬间觉得无趣,随手将纸张扔在地上,哼道:“真没用,字写的丑,路也走不稳,丢人!”
纸张随着雪花洒下,被风吹的七零八落,一张正好掉在闻妍的脚下,她面不改色的踩了过去,印出一个清晰地脚印。
侯府子女不少,兄弟姊妹间起龃龉是常有的事,更何况是闻姝被欺负,众人见怪不怪,先后离开,只留闻姝躺在地上,无人在意。
雪粒扬扬洒洒的落在她身上,仿佛要将她无声埋葬。
善习堂负责洒扫的丫鬟撇开眼,五姑娘是侯爷宠妾所生,六姑娘是嫡出,而七姑娘孤苦伶仃,犯不着为了七姑娘得罪贵主子,全当没瞧见。
闻姝也不指望别人,她右手撑地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雪,揉了揉摔疼的膝盖,好在冬日穿得多,除了掌心破皮,别的没大碍,只是衣裳弄脏了。
她弯腰一一捡起散落的纸张,下着雪,地面湿哒哒的,纸张有些破了,那张被闻妍踩过的已经变得稀碎,看不出原本字迹。
全部捡起后,闻姝慢腾腾的往外走,出了善习堂,没别人了,她泛红的眼眶才溢出泪来,轻轻地吹了吹掌心的伤口,从书袋中摸出条帕子擦干净手上的污泥,帕子一角绣了株栩栩如生的春兰,泥点蹭在兰花上,像是被瓢泼大雨捶打过。
闻姝用手背抹掉眼泪,揉得眼角通红,幸好伤的是左手,右手还能写字,可今日是腊月初三,短短五日,她的字哪能突飞猛进,下次再交上去还不是差不离。
她好不容易进了学堂,能跟着兄弟姊妹们一同学习,她可不想被侯夫人训斥撵出去,她得留在学堂!
闻姝望着乱七八糟、满是脏污的纸张心口惴惴。
侯爷不在府中,祖母深居简出不让人打扰,章夫子不教写字,若是愿意教,方才也不会罚她,至于兄弟姊妹看她笑话还来不及,更不会帮她。
她无人可求。
一想到几日后又要挨罚,天上的雪直往闻姝心里灌,压得她喘不过气来,连手上的伤都懒得管了,怏怏不乐的回自个院子。
雪悄悄地停了,永平侯府占地不小,越往北走越是安静,冬日里草木凋零枯败,树干上堆着些银白的积雪,整个天地都成灰白色的,空旷寂寥。
心里装着事,等闻姝被积雪绊了下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走偏了路,她住的兰苑在西北角,她却走到荒无人烟的北苑来了,这儿没人住,也没人打扫,路上积雪深厚,路旁的枯草到她膝盖高。
闻姝仰头看了眼光秃秃的枝丫,呼出口气,白雾散在风中,算了,还有几日,她再试试看。
扭身往兰苑的方向走了几步,忽然听见笑语,闻姝心下奇怪,北苑哪来的人?
她的衣裳刚才弄脏了,不想被人看瞧见,没多想就闪身躲到一丛紫竹林后。
不多时脚步声靠近,闻姝透过竹林缝隙看了眼,原是两个小厮提着个食盒,看样子是往北苑去,其中一个小厮竟是三哥身边的张铁。
三哥身边的人怎会出现在这?这里又没人,他们提着食盒来做什么?
……不对,闻姝的目光转回北苑。
从前北苑是没人住,可现下住着父亲半个月前从外边带回来的“外室子”,她的四哥闻翊。
四哥初入府时闻姝见过,不过连人长什么样都没看仔细,只恍惚间对视了一眼,四哥眼神阴冷,瞧着不是好相与的。
父亲把他带回来后又匆匆离府,眼瞧着是不上心,侯夫人将他安排在无人问津的北苑,足见侯夫人有多不待见这个“外室子”。
闻姝听见提着食盒的小厮谄媚捧笑,“铁哥,您可是三公子身边的人,怎得来给那位送饭,也太给他脸面了。”
张铁指了指食盒,“这都是好东西。”
小厮掀开盖瞧了眼,“这么好的素菜给他吃也是浪费了,三公子真是大度,他一个外室子哪配三公子上心。”
张铁轻啐了一口,“呸,这里头可加了不少荤肉,我家公子慈爱弟弟,生怕饿着四公子。”
小厮睁大了眼睛,“竟是肉做成的?可四公子不是还在孝期……”
张铁意味深长的哼笑了两声,不再言语。
两人走远了,闻姝从紫竹林后出来,原来如此。
听说四哥是因为娘亲过世了,才被父亲带回来,府里兄弟姊妹已经够多了,谁会希望再多一个。
厌恶他,自然要给他下绊子。
将荤腥做成素菜送给尚在孝期的四哥,虽说没什么实质性的伤害,却委实恶心人。大周重孝道,父母丧,子女须守孝三年,期间向来食素,不沾荤腥,尤其是头一年,而四哥的母亲似乎才过世不足半年。
三哥可真是好算计,一顿饭菜,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就是令人如鲠在喉。
闻姝微蹙眉头,既然知晓此事,要去告诉四哥吗?
可若被三哥知道她偏帮四哥,会不会寻她的麻烦?
三哥是父亲唯一的嫡子,被侯夫人视为眼珠子,她倘若得罪三哥,怕是日后在府里不好过,况且她与四哥也不熟,似乎没必要节外生枝。
闻姝垂眸看着掌心已经凝结的血痂,轻摇了摇头,罢了,只是一顿饭,四哥就算吃了也没什么大事,她便不要蹚浑水了。
闻姝攥着手指,快步往兰苑走去,一个劲的提醒自己勿要多管闲事,她现下在侯府已经不易,不宜多添事端。
走了不多会,便瞧见了兰苑的院门,可就在那一刻,她心头重重的一跳,胸腔‘扑通扑通’,她想到了自己从未见过面的娘亲。
要是她为娘亲守孝,却破了戒,恐怕要恶心的将吃下去的肉食吐出来。
闻姝从小就没了娘亲,被兄弟姊妹欺压,如今四哥也没了娘亲,竟有些同病相怜之感。
兰苑近在眼前,闻姝却倏然转身大步朝北苑跑去,风掠过耳畔,吹乱了发丝。
算了,同病相怜也好,多管闲事也罢,帮他一次吧。
闻姝在寒风中跑起来,心如擂鼓,刚才摔着的膝盖隐隐泛着疼,她一步都没停,快一点,再快一点。
这里无人扫雪,闻姝艰难的踩在雪地里,几次踉跄,身后留下一排深深浅浅的脚印。
天色昏暗,乌云压顶,瞧着又要下雪了。
北苑荒芜多年,门前积雪踩下去咯吱作响,看着雪地上凌乱的几排脚印,闻姝猜测小厮应当走了。
破败的院门半掩着,闻姝轻轻一推,发出“吱呀”声,一眼就瞧见身着黑衣的少年右臂上绑着一圈白色的孝布,他站在亭子里,正好打开食盒。
闻姝气喘吁吁,喊道:“别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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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么鸡飞狗跳,哦不,祥和宁静的生活中,沈嫣一心等着册她为王太妃的圣旨,可是等啊等,她等的肚子都大了,她那病弱夫君不仅没死,还在和臭小子争论她肚子里是男是女。
沈嫣看着生龙活虎的父子俩,手抚着肚子仰天长叹:“当初到底是谁说段珩病的要死了?赔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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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