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边三百里的深处山岭,一座火光肆虐的村落,瘦小的女孩穿着破旧粗陋的衣裳坐在地上。
身后漫天的火焰逐渐蔓延,即将烧上她脚边凌乱的发尾。
明明周围就是重重火焰,危险围绕,她却没有躲,也没有叫嚷,没有丝毫的惊慌之色。
她空空的睁着眼,呆呆愣愣的望着眼前四处燃烧的火焰与火堆,如同一个缺失灵魂的木偶。
她的眼睛就呆呆盯着正前方燃烧的房屋,听着里面的人发出痛苦嘶吼,融入旁边的尖叫和噼里啪啦的重物倒地声。
眼前的一幕幕皆如真正的地狱般。
过了会儿,直到屋里的人不再叫嚷,周边的房屋也开始轰塌,她费力的眨了眨被炙热火焰熏得干涩的眼睛,蠕动嘴唇想要说什么,却好久吐不出一个字。
最终她妥协的闭上嘴,然后缓慢的屈起膝盖,用细细的手臂环抱住自己,像是母体里的婴儿般寻求庇佑。
稚嫩的女孩把脑袋贴在手臂上,平静的望着身边的火焰逐渐围绕自己。
就在火焰快要烧上自己衣物的那一刻,她的余光忽然瞥见头顶的黑夜远处隐隐有光出现。
她愣了一楞,僵硬扭头望向天际,便见夜里出现的光点迅速由远及近,道道银光刺破黑幕,直奔自己而来。
眨眼之间光点变成了人,十几个衣袂飘飘的俊俏男女在烧红天际的火焰里从天而降,如羽毛般的落在眼前。
为首的人一身华贵白袍,黑发垂地,在安谧深沉的夜色里脚踏星光而至,叠叠的白纱上下纷飞,露出一张慈悲且和蔼的脸庞。
星光点点围绕在他身旁,把他整个人都笼罩在了柔和的光芒里,真正如同神祗降世。
雪色紧致的脚踝在层层衣纱下若隐若现,月色薄光像是披在他肩头的纱。
尤其当这人低眸垂眼望来时,一双漆色眼眸暗如星夜,随着他的一举一动浮动光芒,吸引着人不自禁的沉迷在他的眼眸深处。
女孩从来没见过除了爹娘以外的人,更是第一次见到这般堪比神仙的人物,不由呆滞的抬起头看过去。
她一脸茫然又痴痴的望着白衣男子,眼睛压根转不开。
这个从来没见过,宛若神祇降世的人站在漫天火光,破烂村庄里尤为格格不入,夺人眼目。
他垂下晃动着星光的夜眸,温声和蔼的询问她,胜似云端里的菩萨低眉垂怜茫茫众生。
“怎地一人坐在此处,你的爹娘呢?”
地上屈腿坐着的她没有动,只是呆呆的盯着他看。
“这村庄里只剩下你还活着?”他大概扫了一眼快被烧干净的村庄,愈发温和的问,“还有其他人么?”
她没有动也不回答,仍然盯着他。
见状,他身后的一人悄步上前,小声说道:“仙尊,这便是圣子?可弟子瞧她一个字也不回答,像是傻......”
后面的话没说完,便被他稍稍抬手止住了接下来的话,神情微妙而恭敬的退了回去。
当白衣男子再次巡查周围一遍确认再无活口,又掐指一算,此地发生了何事心里便已是了然**不离十。
失踪多年的圣子倍受天下瞩目,暗处的邪魔又随时窥伺着,最终引来了一场可怕的灾难降临。
这座村庄里除了受到天道庇护的她之外,竟已是再无一个活人。
如今兜兜转转她空无所有,却还是避不开被紫薇仙宗找到的命运,果真天命不可违呀。
他发出一声惋惜的哀叹,弯腰半蹲在她的面前,抬手轻落在她的身旁,恰好把快要烧上她衣服的火焰按熄。
接着,他稍稍的偏头望着她,鬓边的长发顺着肩头倾斜而下,轻轻洒落在女孩的眼前。
其中一缕蜿蜒如水的滑落在她腿边,发面如绸缎般熠熠发光,似月光倾泄庭院。
她低下头,一双眼睛就怔愣愣的盯着那缕长发许久,不知是想些什么。
然后便见她悄悄地,谨慎地从弯曲的膝盖里伸出一只脏兮兮的小手,小心翼翼的抓住了几根就飞速的缩了回去。
她在黑暗里待得太久太久,一切亮闪闪的东西都能引起她的注意。
从始至终,她一直无视他的询问,避开他的接触,却紧张的捏着那几根长发像是抓住了价值昂贵的珍宝,无法替代的宝物。
只是几根区区的发丝罢了,这张原本空洞洞,脏兮兮的小脸竟浮现出了固执的神色,像是拿金山银山给她也绝不愿意换取掌心里的一缕头发。
看罢,他心里感到莫名的复杂,一时间五味杂陈。
想不到活了这么多年,他竟是头一次对初面相见的稚童生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怜惜和心疼。
他按下心里的复杂情绪,依旧神情慈爱的耐心询问:“好孩子,你叫什么名字,能告诉我么?”
“......”
“你有名字么?”
“......”
“你是谁?”
“.......”
因为多年囚禁没有与人交流,外表太过瘦弱,看起来连五岁都没有的女孩把脸躲在膝盖里,一言不发的望着他。
她的眼瞳透彻如茶,眼神却是茫然,无措,似乎不能理解他说的话。
纵使她从未回答过,但从西楼见到这个孩子的那一刻起,他就已是知道了很多她没有说的事。
其实想要隐匿一个活生生的孩子不被旁人发现,方法再简单不过。
把她藏在一个阴暗狭窄的房间里,不让她见任何人,不给她取名字,不让她说话,不让她知道外界的存在。
没名没姓,也没有过去和未来的孩子,对所有事情都一无所知,这就是一个不存在的虚物。
毕竟连她自己都不曾拥有自己的存在和意识,就算卜卦无数,大罗金仙来了也无法找得到她。
那对不舍得小小幼儿就远离自己的父母,特意隐姓埋名,把孩子藏在凡间的偏僻村落小心生活,就是靠着这个方法才躲开了紫薇仙宗整整七年的搜寻与探访。
可偏偏阴差阳错的遇上邪魔入侵村落,竟落得尸身无存,遗女独活的可悲下场。
若他们早知今日结局,可会后悔当初所做的抉择?
可惜世上总是没有回头路,后悔药。
西楼再次深深叹息,好声好气的和她说道:“你没有名字,我就给你取个名字吧?”
世间万物各有其名,只有一个人有了名字才能被世间承认,被天道认可,成为芸芸生灵里的一员,能进入他的卦象之中。
否则一旦圣子再次失踪,他们等不起下一个寻觅的七年。
女孩固执的捏紧发丝,头埋在膝盖里的偷偷望着他,还是听不懂他的话。
那样一双迷茫的稚嫩眸子在身后的火光里闪闪烁烁,像是坠入海里即将熄灭的星火。
于是他伸出手,试探的想要摸一摸她被火焰熏热的脸,指尖温凉的触感落在她脸上有点舒服。
这一次她没有躲开,犹豫了片响,还轻微的蹭了蹭他的掌心。
他心情微妙的摸着女孩滚热的脸庞,顺势看了看头顶的黑夜。
一轮银色残月正呈半圆形,弦在右,弓背在左,月面朝东。
下弦月会约子夜时分在东方地平线上升起,黎明日出时高悬于南方天空。
直到正午时它才从西方地平线落下,夜晚就清晰可见弯弯的月牙悬挂天际。
今夜残月高悬,月缺盈缺,他的心里便已有所感,随后低头再次对她温声款款的开口。
“弦月。叫弦月。”他轻声的问,“你喜欢么?”
“.......”
她依旧是痴痴呆呆的盯着他,死死的抓着那缕头发一眼不眨,没有回答。
“至于姓嘛......你跟着我姓吧。”他笑着的说,“我赐‘夏’姓与你,从今而后你便叫夏弦月,入我紫薇为弟子。”
说完,他耐心等了一会儿,见她没有反驳没有排斥,就把地上小小瘦瘦的她抱了起来,像是捧着易碎的瓷器。
女孩始终不发一言,柔顺的缩在他怀里,一边愈发捏紧他的头发,一边侧耳听到他胸口的心跳声。
听着男人平稳陌生的心跳声,她竟感到一种舒适的平静与安心,令她疲惫的睁不开眼。
西楼轻柔地抱着怀里昏昏欲睡的女孩,眼帘低垂,转身就化成一道耀眼的白光,头也不回的飞身入夜。
身后的弟子们紧随其后。
徒留一座已然没了活人的村庄继续火势熊熊的燃烧,被烧光,化成灰。
西楼把睡着的女孩带回了紫薇仙宗,亲自交由掌门,随后师兄弟二人立刻闭殿细细商讨一番。
预言早就注定的圣子拜师已拖延了七年,他们皆是认为时机紧迫,于是择定一月之后便正式行拜师礼。
两人商量完毕,掌门便火速开始安排拜师礼的事宜,西楼则是封闭了天宫,准备进入漫长的沉睡。
这些年为寻失踪的圣子和防范魔兵的侵袭,他耗费了太多的精元与法力,入睡补眠是他尽快恢复的最好办法。
不料十日未到,掌门就如临大敌的闯进不见客的云顶仙宫,大步推开了紧闭的殿门。
“师兄,这个师拜不了。”
他急慌慌的进殿就开始厉声大喊,声音极大,震得内外作响。
突然受到惊扰,殿里正靠榻闭目的白衣仙尊不得不从深睡里缓缓苏醒过来。
被扰醒的西楼不气不怒,睁开漆色的眸子,侧身靠榻,极其平静的问:“为何拜不了?”
“她不愿意我当她的师父。”
前方的掌门脸色难看到了极点,双拳紧握,眼睛冒火。
“她甚至不愿意说一个字,也不让任何人靠近她一步,缩在角落里谁也不肯搭理,我靠近她三步之内就开始止不住的发抖嘶叫。”
“.......”
“她畏惧我,排斥我,排斥所有人,根本就没有人能接近她。”
“......”
“师兄,她绝食已有七日。”掌门说的很是急迫,“她每日不吃不喝,只盯着殿外发呆,直到撑不住的昏厥,醒来后就继续重复,我感觉她像是在等谁,可我不知道她在等谁!”
“......”
“师兄,即便有我的灵力滋补着她,这样下去她也活不了多久的。”
掌门急的在殿里团团打转,瞧着显然慌张到了极点。
“圣子要是还未长大就殒没在紫薇,将来魔君该由谁来打败?我们又该怎么向天下和先辈交代!?”
他的担忧同样是自己的担忧,于是西楼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遂从榻上撩袍起身,甩袖出殿。
“走吧,我亲自去看。”他面无表情的说。
“卜卦无错,圣子就绝不可出现意外,也必须拜入紫薇门下,这是不可更改的事情。”
可意料之外的,掌门言之咄咄对任何人都不亲近,排斥所有人靠近的圣子,却在远远瞧见西楼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外时便大变了模样。
彼时殿里的所有人都满目震惊的盯着眼前一幕。
只见一直卷缩在角落,脸色苍白空洞的女孩先是一愣,不可置信的眨了眨眼。
她黯然的眼睛登时变得大亮,脸上也浮现了激动之色,挣扎着踉踉跄跄的站了出来。
因为一直没有进食,她的身躯虚弱又娇小,只能一步步费力的向前走着,拼命的伸长手臂,走到殿口时就一头主动撞进了西楼的身前。
她把脸深深贴住西楼的衣袍,双臂拼命抱紧西楼的大腿,竟是激动的喜极而泣,眼泪就大颗大颗的顺着削瘦的下巴流成了细细河水。
下一刻,听不清的嘶哑哭声回荡在殿里殿外,像是一只深陷绝望的困兽终于迎来了希望的欣喜。
这下西楼愣了,掌门愣了,弟子们也愣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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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第 3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