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镇国将军率大军凯旋归京。
等在府里的三兄妹先是迎来了他们的嫡亲姑姑顾碧琴。这个感性至极又情感外放的长辈一看到坐在轮椅上的顾平宁就先红了眼眶:“阿宁,我可怜的阿宁……”
要说顾平宁不喜欢家里人过度的保护和担忧,最根本的源头绝对在她这位眼泪唰唰说哭就哭的亲姑姑身上。
顾家的老爷子庶子庶女一大堆,可正经嫡出的唯有顾子蠡顾碧琴这一子一女。当年顾老爷子战死沙场,顾老夫人抑郁而终,顾子蠡夫妇成婚不久后又赶赴北境镇守边关,唯有嫁给胡家二公子的顾碧琴独自在京。
而后顾碧琴因为痛失幼子和胡家彻底闹翻,铁了心和离后独自去了边关投奔哥哥嫂嫂。
这一去就是十余载。
顾将军和顾夫人常年征战军务繁忙,要说顾家三兄妹最亲近的长辈,还要数这个爱掉眼泪却烧的一手好菜的亲姑姑。
顾平宁幼时上马挥刀下马舞鞭满军营乱窜,亲爹娘的话也不怎么管用,唯独怕她姑姑眼眶要红不红地看着自己。只要这杀招一出,她玩闹地再疯都只能乖乖举白旗投降。
而在她十岁那年从马上摔下废了腿,顾碧琴几乎哭瞎了双眼。
之后顾平宁回京,距离上一次感受她姑姑的眼泪大招已过去足足六年。
“姑姑,我真的没事,你看我好的很。”顾平宁恨不得当场站起来转上两圈,好止住她家姑姑噼里啪啦落下来的眼泪。
“好什么?我还没进京就听说你被关家欺负生了病,现在可好些了?你放心,哥哥嫂嫂面见陛下回来后,定会给你讨回公道!”
顾碧琴掏出帕子拭泪,又伸出手去摸顾平宁的脸,心痛道:“我可怜的小阿宁,怎么就这般消瘦了?现在姑姑回来了,要天天给我们家小阿宁做好吃的。”
这一波眼泪攻势时隔六年依旧威力不减,顾平宁有些吃不消,频频给看戏的哥哥妹妹使眼色求助。
她家妹妹耸了耸肩表示自己爱莫能助,而她亲爱的哥哥更绝,看天看地把玩玉佩,就是不正眼看她。
顾将军夫妇回府是天色已晚。
顾平宁差点溺死在自家姑姑的眼泪里,这会儿见到阔别多年的爹娘感动的热泪眼眶,情真意切地喊道:“爹爹—娘亲—”
夫妇二人见到坐在轮椅上弱不禁风的大女儿,一贯冷硬的心也化成一滩春水,大越唯一的女将军更是忍不住哽咽:“娘的阿宁,这些年在京城可好?”
“娘亲,我都好。”顾平宁推动轮椅靠近梅氏,低声道:“就是有些想您。”
“娘亲也想你。”梅氏眼神温柔,恨不得把世间最最美好珍贵的一切都捧到女儿面前。
她这一生,以女子之身征战沙场二十余载,上对得起陛下所托,下无愧于黎民百姓,唯一亏欠的,便是她病弱的大女儿。
“娘亲有时做梦梦见你,梦到你长成亭亭玉立的模样。”梅氏伸手摸了摸女儿的头,“现在见到你,才发现你出落的比娘亲想象的更漂亮更出色。”
最怕铁血将军突然的温柔,顾平宁不太习惯这般似水柔情好像快要哭出来的娘亲,偏过头岔开话题:“爹爹,听说你们这一次带回了蛮国的三皇子为质,是真的吗?都怪哥哥拘着我,还不许我去迎大军归京,今天街上想必热闹非凡吧!”
今天街上人山人海,姑娘们挥舞着手帕绢花夹道欢迎,顾含光实在是担心自家妹妹被冲撞,此时被当面告状也只是默默地低头摸了摸鼻子。
果然顾大将军一个眼刀赏给了自家儿子,转头看向女儿时眼神又软下来,连一贯的大嗓门也不自觉地放柔:“过两天就是国宴,蛮国三皇子也会出席。阿宁要是有兴趣,到时候可以去看看。”
阔别六年的顾家人热热闹闹地吃了一餐团圆饭,除了碗里夹过来的菜有些堆不下、和所有人都不相信她身体很好的大实话之外,一切都很和谐。
饭后梅氏有一肚子的话想问问女儿,可看她苍白没什么血色的脸蛋又心疼不已,最终还是将人赶回房间叮嘱早些休息。
顾平宁回屋后气氛一下子冷下来,顾子蠡转头看向从来就没让他操过心的儿子,语气里听不出喜怒:“关家之事是你一手谋划的?”
顾含光没料到自家父亲一上来就问这事,诚实地点了点头,没有否认。
“为什么?”
“父亲这话问的奇怪,关家对军资伸手确有其事,又不是儿子冤枉他们。他们既然敢做,我自然能把这丑事公之于众。”
“我是问你为什么一回京就迫不及待地把这事闹得沸沸扬扬,甚至等不及我和你娘回京?”顾子蠡很少管教这个出色的儿子,此刻却语调严厉不怒自威,“你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顾平玉从未见过爹爹这样,忍不住开口为自家哥哥辩解:“关家胆大包天,竟然敢用军资牟利,我和哥哥气不过,让他们得到应有的教训罢了,爹爹为何动怒?”
“好,你现在问问你的好哥哥,他咽不下的,到底是什么气?是气军资有异,气我要归退,还是气关家要上位?”
顾平玉一头雾水:“爹爹这次回京后归还兵权归退不是早就决定的事情吗?关家上位又是什么意思?”
唯有被指责的顾含光面色不变,坦坦荡荡不加掩饰:“是,我确实是不忿。我顾家满门忠烈,祖父战死沙场尸骨无归,父亲母亲驻守边境血战二十余载,和妹妹骨肉分离六年不见。现天下一统,父亲您要上缴兵权卸甲归隐,好,可以,但却不能是因为功高震主被逼着归退。”
顾含光目光灼灼,负手而立:“如果父亲归退了,我希望只是因为父亲自己想要归退。”
梅氏叹了一口气,她就知道从小顺风顺水满身傲气的儿子心中对此不忿。
倒是顾子蠡毫不意外:“所以你觉得陛下忌惮我顾家功高震主,又推测出我退下后陛下要推关家上位,这才在我归京之前上演了这么一出,为的就是毁了关家的名声,让陛下一时没有合适之人顶替我的位置?”
“父亲知我。敢问父亲,今天陛下是否准了您的归退?”
“你所料不差,因为你这一出,陛下确实没有允准我卸甲归隐,兵符也还在我这里。”
顾含光并不意外这结果,只是略略疑惑,这事情虽说他未告知父母擅作主张,但也不值得父亲如此动气。
“含光,你逼得陛下不得不放弃计划好的关家,可曾想过,陛下不收我的兵权,又会用什么方式来约制顾家?”
顾含光“唰”的变了脸色:“您、您是说……”
“陛下今天提起了数次儿女们的亲事,虽未明说,但已有赐婚之意。”
“赐、赐婚?给谁赐婚?”
儿子脸上的面具终于裂了,顾子蠡反倒平静下来:“本朝驸马不可入仕,你又是我的独子,陛下自然是不能逼迫顾家至此。”
“可是阿玉已有婚约!阿宁、阿宁又……我顾家从无反心,陛下何至于于此!”
“你现在知道我顾家没有反心了?若真是一道赐婚圣旨下来,你是要我们顾家抗旨拒婚,还是乖乖把你妹妹嫁到皇家?”
“父亲——”
“爹——您吓着哥哥了。”
顾平宁真不是存心偷听,只不过家里几人说的实在太过投入,竟然连她轮椅靠近的声音都没注意到。
一直没有说话的梅氏心下担忧,连忙上前摸了摸她的手,觉得不是很冷才放下一半的心来,一边推着人进屋一边数落道:“这夜深露重的,也不多添件衣裳,在外面呆了多久?冷不冷?”
“娘,我无事。”顾平宁抿着嘴笑,“爹,您也别吓唬哥哥了。”
她还是挺喜欢这个聪明心黑、坑起人来毫不手软的哥哥。
“什么?爹吓唬哥哥?难道赐婚是假的?”顾平玉诧异,她爹可不是喜欢撒谎唬人的性子。
顾平宁轻轻摇头:“赐婚之事应该是确有其事。”
觉得自己智商和家里人格格不入的顾平玉决定安静闭嘴,不随便暴露自己无知。
“想来陛下应当是想给太子殿下和阿玉赐婚吧?”
“什么?”顾平玉转眼忘记闭嘴的决定,急的差点跳起来,“可是我已经有阿淮了。”
“阿玉你别急,陛下现在知道你有婚约,不会再强给你赐婚的,毕竟皇家是想和顾家结亲以确保忠心,而不是结怨来了。”
顾平玉松了一口气,又着急道:“那阿姐,阿姐你呢?”
“我?皇家总不可能让一个身有残疾之人做太子妃,放心好了。至于赐婚其他皇子就更不可能了,我好歹是顾家嫡出的女儿,做皇子妃纯属给太子添乱。剩下的么,还有个太子胞弟,不过陛下和太子向来疼爱这位六皇子,想来也不至于委屈他来娶我。”
“什么委屈不委屈!”从女儿出现后一直安静的顾子蠡突然打断顾平宁的话,“我顾家的女儿,嫁给谁是谁的福气,何况我们家阿宁玲珑心思,聪慧无双。”
顾平宁被夸得害羞,轻笑着撒娇:“那爹爹就别吓唬哥哥了,你看哥哥刚刚脸色都变了。”
“哼!”顾子蠡瞥了自家儿子一眼,“我能吓唬住他?胆子比天还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