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王府里丫鬟们进进出出,正在安排宴席,一位美艳的中年妇人正指挥着佣人们将西边小院里的冰袋撤走,“尤其是卧房,千万记着每日需用碳火暖上。”
另有一约莫五六岁的小男孩,跌跌撞撞地跑来,抱着美妇人的腿,嚷嚷,“娘亲,娘亲,梦姐姐欺负我,娘亲。”
妇人本来忙东忙西地焦头烂耳,听闻这嗲声嗲气的童音,忙放下手中的事,“笑儿,别闹,梦儿姐姐是怎么欺负你了?”
“梦儿姐姐把我最喜欢的桃木剑抢走了。”
妇人眯眼笑着安抚,“笑儿乖,桃木剑没了,你可问你爹爹讨把真剑,岂不更好?“
男孩闻言,破涕为笑,“娘亲,可当真?”
妇人蹲下来,同孩子一般高,她捏了捏他的脸,“当真,你爹爹此刻正在西苑莲阁。”
“嗯!”男孩飞快地朝着院落的西北方跑去。
西苑很大,靠左有莲花池,池水清凌,五月盛夏正好莲花将放,粉色铺在团团荷叶之上,,池中有一亭台,由东面石桥引入,庭中有两人倚着围栏把酒笑谈。
着玄色之人,正是信王萧器之,他约莫三十多,目光落在对面弹琴的男子身上,笑言,“停云兄,今卧莲池之中,赏花叶交荫,又有琴、剑知己相伴,人生得意至此,尚有何求?”
萧停云身着一袭白衣,伴着阵阵琴音,也道,“我听闻,莲花地其时则最美,人得其时则最盛。如此良辰美景,怎可辜负?”
萧停云拨琴的左手缓缓从弦上扫过,七根弦同时鸣响,惊地荷叶尖上停息地红蜻蜓霍然间飞起,它绕着池塘飞了很远。
萧器之闭目聆听,只觉琴音清越悠扬,听得是神清气爽,酣畅淋漓。一曲毕,他才睁开眼,叹了口气, “算算时间,夷陵那小子就要到了,那时候还得劳停云兄费心。”
萧停云停下手指尖,双掌覆在上面,清越的琴音发出微弱的喑哑,他摇了摇头, “普通肺疾,最初不过多汗恶风,面色淡白,咳嗽气短,昼缓夜重,我辅以草药、药石不过七日便可痊愈。听器之兄所言,这位夷陵公子患疾怪异,只怕肺疾日深,药石无能。”
萧器之只是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也道,“这病得有十年了,那日他遭逢大难,就此留下隐疾,从此无日不以药为续,我也自知劳烦停云兄为难,但他毕竟是内子的兄弟,内子自随我后,日夜挂念她这位兄弟,如今我既寻得你来,稍时还请停云兄能多尽心力。”
萧停云平静如深潭的眼眸中隐隐有波光闪现,眼眸深处似藏着如沧海般述不尽的故事,“所谓天道有常,我尽力罢。”
“爹爹、爹爹!”小男孩已经窜了过来,他有模有样地在萧停云面前行礼,“萧叔叔有礼。”
礼毕就冲到中年男子身旁,“爹爹,娘亲今日准许孩儿问爹爹要一方真剑。”他抬眼,大大的眼眸干净的像此刻的天空一样。
萧器之指尖微动,那把倚在围栏上的长剑骤然跃出,男子未动分寸,那剑在他手中转了一圈,被他右手握住贴在背后,小男孩扑了个空,却也不哭,笑嘻嘻的冲着男子糯糯地道,“爹爹,可是要教教孩儿纵横剑术?”
萧器之的脸在粼粼波光下,晕染出一份少有的温情,他深入潭水的眼里霎时波光一片。
“笑儿看好了!”
他提剑跃出,脚微沾地已是飘然离亭,单脚利于尖尖未放的荷花上,灰色长衫无风自动,那剑背单手挽于背后,乌墨一般的长发由蓝色纶巾半挽,几缕墨发垂于胸前。
只听水声潺潺中,灰色衣袂飘飘忽忽,于荷塘间穿行,意态潇洒至极,剑气间却昏昏然,有开天劈地之势。
“纵于南北,横走东西,剑之所指,不破不立!……”
萧停云大笑抚掌道,“好!好!此招大气磅礴,气势逼人。”
只见灰色衣袂飘于水面,他单脚点落于池面,剑意未尽,往左走右方才收剑,持剑贴于后心,横空翻身,眨眼工夫利于庭中。
萧停云笑道,“我常闻,古琴养心,自古有以五音治疗百病,今见王爷舞剑,忽生出一股油然感概,五音,五术何尝不也可治百病?”
“哦?!愿闻其详。”
“纵横剑意,潇洒恢宏,与我师兄所作《遨游》一曲有同工之妙。既然琴魄养心,那剑又有何区别?”
萧器之大笑,意态潇洒,风流倜傥,“停云兄,高见。”
他将手中的剑递与小男孩,眼底是莲池的波光,“笑儿,今后,这纵横剑就归你了,若能修至悟心,那便无剑胜有剑了。”
小男孩欣喜的抱过剑,爱不释手,只是弯了弯腰,一双眼睛亮的如暗夜星辰,“笑儿多谢爹爹。”
有侍从从东苑而来,跪地拜道,“王爷,有客到。夫人叫您过去。”
“好!”萧器之一把抱起小男孩,又放下,“爹爹有事要忙,你自己去玩。”
萧停云随他起身,伸手拦住了他,嘴角一弯,温润如佳公子,“方才,可从我琴声里听出了什么?”
萧器之大笑,灰色长衫迎风而动,擎长的身影在夕阳下仿若一个背剑独行的孤独者,他转身,身影在阳光下被拉的更长,“呵呵,我看到了血与桃花,如何?”
“既为知音,那我便不得不插手了。”
“停云兄,”萧器之推开他的手大笑,“不过是处理一桩旧事,你可别想着插手,我约你来,又怎么会让你染一身麻烦?你们百草谷向来超脱俗世,停云兄你可勿动凡心。”
他话毕已移出荷亭,出了西苑。
大殿中,华服少年迎风而立,一把中长的笑吟剑挂在腰间,笑吟剑旁一把流溢着清光的折扇也别在腰间。
“这不是鼎鼎大名的长信王么?”
他未见人影已认出脚步声。
“是我。”
萧器之面带笑容,缓步而来目光落在华服少年身上,只见他眉眼稀松,淡如松菊,墨玉般的的乌发用蓝色纶巾半扎,仿若水墨画中走出般,“今儿什么风将笑吟剑主人吹来了?”
华服少年这才看清来人模样,他五官深遂,浓眉大眼,逼人而来的是一股浑然天成的贵气。少年忽然对他心生好感。
“我奉命而来。至于是谁,长信王应该比我清楚。另外,我此次前来拜访,还有一事要办,烦请王爷将返生香物归原主。”
“公子如何称呼?”王爷笑意深了一层,眼里深黑如雨日暗夜。
少年看来不过十**岁,表面看来好似稚气未脱,“青莱。”
王爷脸上的笑意如常,“青蓬是你何人?”
“家姐。我此次来是替家姐取回返生香的。另外,还要替她取回另一样东西。”少年朝左微偏头,眸子里如有银刃流转,“但愿王爷能应允。”
王爷双手交叠,放与身后,踱步而来,“返生香恕难从命,不过这第二样,我倒愿意拱手相让。”
“家姐交代的两件事,你岂这般怠慢!”少年略显稚嫩眼中闪出怒意。
萧器之在虚空中一探手,一把流溢着清光的折扇便在他手中,他扔向青莱,“物归原主,青莱小侠,当年我向令姐求取返生香,本就是有去无回,何故又来讨要?”
青莱比剑而立,道,“家姐说过了,若是取不回返生香,便要取你一只胳膊。那我便不客气了!”
话音未落,他飞身跃起直刺向萧器之,身形极快,宛若蛟龙旋转着刺向他的右臂。
萧器之也不避开,面色淡然,缓缓闭上了眼。
“叮当”的一声,有兵刃落地之声,
只听一人冷声道,“你是何人?”那声音让闻者不由心生寒意,是冷彻入骨的寒。
来者立在二人之间,着是一袭白袍,身材修长,裹在厚厚的狐裘之中猛烈咳嗽,正是夷陵!
他因虚耗灵力牵动肺部,不停咳嗽,面色愈发潮红。
二人年纪相仿,相对而立,一人若玉树临风,一人若高山寒雪。
“夷陵,你小子,总算来了。”萧器之面色如常,走在青莱面前,道,“若少侠你想要,一条胳膊而已,只管取便是。”
夷陵呼出一口气,“姐夫!”
萧器之目光转了过来,威严而坚定,“既然是我萧器之欠下的债,纵使刀山火海,必当仁不让。”
“好,”青莱的笑吟剑再次刺来,剑光荧荧。
眼看笑吟剑就要靠近萧器之的右臂,夷陵脚步虚踏,闪电般挪了过去,恪开笑吟剑,反握在他手中的是一柄莹莹剔透的短刃。
青莱低声轻呼“霜刃神刀!”
夷陵目光阴冷“不过是返生香而已,我可替你寻来,你大可不必动手?”
“夷陵,”萧器之大为惊讶,剑眉微微一挑,
“这返生香,这普天之下也就三株,一株在仙岛蓬莱,一株在荒漠极北处的大海里,一株正是我从百草谷得来的。蓬莱仙岛千万年间飘忽不定,而另一株在漠北古城里,更是无从可循。夷陵,我知你常年行走海上,莫不是有些线索?”
“不错,”夷陵收刀入袖,冷冷地看了青莱一眼,“三年前,我曾在北海行商时,遇上了来自异域的海盗,得到了一份漠北的地图,我想若是去漠北寻上寻,也不是不可一试。”
萧器之道,“只怕有了地图,也难以寻的,一者漠北天高地阔,二者,这地图来自番邦之手,怕也信不得。”
“咳咳,”夷陵又咳嗽起来,脸色愈发的潮红,“过去,我父亲与古尔邦的苏尔领主有些交情,听闻,他近日也到了长安,倘若漠北之狼愿意相助,说不准也能寻回。”
夷陵说这话时心里也清楚,姐夫萧器之尽管文韬武略,器略优深,却一向对民间玄乎其玄的传说,以及一些奇志怪谈一向嗤之以鼻。至于百草谷的返生香,虽是替他吊了命,让神医萧停云有时间替他修补心脏,对他而言或许也不过就是类似于药石吊命一般的意义。
一旁沉默的萧停云,朝着青莱揖了揖道,“青莱少侠,这返生香若是能找到,你可否愿意再等上几年?”
萧器之心中自是有愧,又听得这番话,便跟着道,“是我亏欠在先,若是公子还想来取我这条胳膊,尽管来便是。”
又对夷陵笑道,“夷陵,你说的只怕是虚无飘渺的传说,返生香再珍稀也不过是有些特殊药石之力,何必大费周章去寻传说中的东西。”
青莱心中暗暗思道,萧器之由着身边人这般阻我,还一副假仁假义的模样,以为我会着他的道,我偏不让他如意!于是朗声凛声道,“ 既是奉家姐之意,那既如此,我便不客气了!”
话音一落,他抖动笑吟剑,身形快若闪电,忽左忽右形如魅影般再次冲向萧器之。
他这次是真的快,所有人都已经来不及反应!笑吟剑已经入骨三分,很快就要削断整条胳膊了。
只听的一声清叱“阿莱,住手。”
蒙面女子便单手握剑,恪挡住了青莱的攻势。
待看清时,却见来着是一位极美丽的女子,她披着长发,白衣随风、赤呈玉足、闪着黑瞳,目光中是痛、是怒、是怨 ,她问萧器之, “痛吗?”
鲜血很快湿透了萧器之的衣袖,他额上有冷汗,面上却一片庄重淡然,仿佛浑身上下弥漫着虚无白光, “比起战场上刀光剑影,算不得什么。”
“哦?不痛?是啊,皮肉再痛也不及心痛。”女子神色黯然,“萧器之,我为你做那么多事,甚至受师门唾弃偷来返生香来救你,就只是换来你来看我一眼。你为什么不来?!”她轻笑,又是娇嗔中带着微怒,微怒中带着幽怨。
“这些年来,我心中一直很感谢你。”
“我不是让你谢谢,我只是想你知道,我为了你可以做任何事,即使是伤害我自己,我也是心甘情愿。就算如此,但还是得不到你一点点爱,是不是?”
“青蓬,这么久了,我心中那人一直是夷卿,你何必这般固执?这条胳膊,就当我还你当年恩情,从此,你我相忘于江湖。”说罢,他提起真气,一把扯下了右胳膊。
“我知你心中有怨,就算我自断一臂,也难以平息。若是你想来取我性命,我也必不阻拦。我说过,除了这颗心,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鲜血流了一地,青蓬的神色委顿下来,又是怒又是悲,又是痛,她双唇抖动着,竟是连一句话都成不了句, “为什么,你……为什么,还要这般无情。”
夫人夷卿,疯了般冲了出来,她跪坐在地上,双手捂着萧器之淌血的右臂,泪如雨下,她转头瞪着通红的双目厉声凄道,“青蓬,你到底要怎样?!杀他的是你,救他的是你,若不是你囚了我,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她咬牙切齿一字一顿,“青蓬,你现在来质问他,为什么不想想你做了什么!”
“夫君是愧于你,才任你折磨,我夷卿问心无愧,你不知羞耻,断他一条胳膊,我便取你性命!”夷卿红着双眼,拔出腰间的函峎剑,霎时间大厅内清光流溢。
夷卿反手一剑劈下,亦刚或柔,瞬间化为千百道剑气,如万箭齐发,直冲青蓬。
青蓬白衣随风而动,衣袂飘飞间,手中的剑芒暴涨,凛冽的杀气,立时弥漫全场。
“姐姐!”几乎是异口同声,夷陵和青莱同时,亮出兵器,恪开二人的剑芒,然后分别退到自己姐姐身旁,准备发起攻击。
“羞耻?”青蓬的面孔扭曲,“他骗我的时候怎么不知道羞耻,哈哈!羞耻……什么叫羞耻?他是我想要的东西的!我得不到,就毁了他,为什么说是我的错?我何错之有?我要他先死,我要是先死了,他也不会管我,他也不会管我的!一条胳膊不够,还不够!我现在就要杀了你!让他也尝尝失去挚爱的滋味!”
“咳……,”夷陵强压下咳嗽声,声音尽管平静,却让人听了心底生出冷意,“你若还要得寸进尺,不肯罢手,便休怪我不客气!”
青莱拉住姐姐的手,怒声驳道, “若不是萧器之忘恩负义,移情别恋,不忠不义,别说断他胳膊,杀了他有何不可?”
“夷卿,让她来,这是我欠她的,我都还给她!我这一生,只恨没有早些遇见你,若非如此,也不至于走到这一步。”
萧器之灼灼地望着夷卿,仿佛一辈子的爱意都融在了那目光中,“你既知,返生香根本无法起死回生,我不过是个傀儡,谢谢你陪着我这么个傀儡八年,我既已死,又何惧再死一次,我单只是舍不得你啊,夷卿。”
“你说过要陪我一辈子的!萧器之,你不能说话不算话。”夷卿手中的剑掉落了下来,她转过身,满面泪水,绝望地看着对面的萧器之,“你说过,不论死活都要陪着我们一辈子的,你不可以说话不算话,不可以,不可以!”
虚弱的话语,就好像一滴水,掉入如同湖水静默般的大厅。
夷卿突然疯狂地大笑起来,“青蓬,哈哈,哈哈……,返生香,你究竟知不知道什么是返生香?起死回生?嗯?真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原来返生香就是缚灵蛊。”大厅里不知何时又多出三人来。
夷陵心中竟是一惊,是他!“莫先生。”
莫离身着青色长袍,湛碧色的眸子眼中仿佛弥漫着经久不散的雾气,一张脸和八年前那个英俊的青年一模一样!
“好久不见啊,小夷陵都长这么大了。”闻言莫言的目光与夷陵相撞,唇角微微一动,似笑非笑,“有意思,有意思,没想到,今日见到了这么多旧人。”
“旧人?。”琉璃习惯性地小声嘀咕。
莫离似听到了她的话般,他弯唇笑了笑。
厅内所有人这才看清来者,原来莫离身侧还伴有两人,一位正是传说已久沙漠之狼——苏尔殿下,另一位便是琉璃。
苏尔目光扫过萧器之,眉间的皱痕愈发深刻, “萧器之,八年不见,你怎么成了这副模样。”
琉璃转着着乌黑乌黑的眼珠,好奇的上下打量不远处着裹着雪白狐裘的夷陵,心想,原来他是信王府的人。
缚灵蛊?青蓬这才反应过来,她猛地倒退几步,被身旁的阿莱扶住。
“缚灵蛊是一种可以困住死去的人的灵魂的蛊术,如果将此蛊放入肉身,可肉身不腐,灵魂不灭。这些,你们百草谷应该比我更清楚。”
莫离湛碧色眸子闪着讥诮,嘴角带着似有若无的冷笑,“这世上从来都没有真正的起死回生…… ”
苏尔打断他,“这缚灵蛊,一旦种下,每逢月圆之日,就是蛊虫重生之时,而被种蛊的人会受万箭穿心之苦,”他转身看着青蓬,反讽般一字一句道,“青蓬姑娘,这些你不会不知道吧。”
青蓬唇瓣微微颤栗着,失了魂般,整个人都在抖。仿佛寒风中的一片枯叶,下一刻就会被撕得粉碎。她再抬头时,目光已经涣散,泪水无声的滚落,她艰涩问萧器之,“他说的是真的吗”
萧器之唇瓣在开合,可他说了什么她已经听不清楚,她只是立在那里,愣愣的看着他,仿佛透过他的身体在看另一个人。
“我不信!你们都在骗我!你们都在骗我!……”她不停地喃喃自语,泪水自眼中滚落。
“器之,”夷卿握住他的手,“器之,别管这些,你一直是你。”她似已经被抽干了全部血液,面色苍白如纸,唇也淡的近乎无色,唯有一双眼漆黑幽深,透着空洞和绝望,死死的看着萧器之。
萧器之惨然一笑,目光自始至终终都没离开过手边的女子,深情款款,饱含爱意,“夷卿,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我是什么东西,萧器之早死了。我不过是缚灵蛊和他的灵魂创造出来的东西,我真的很感恩萧器之创造了我,感恩能遇到你,我对你动了情,哪怕你心中始终只有他,”他淡淡一笑,摩挲着夷卿的手背,温柔的,无限恋慕地道,“我变成了他,只是想陪在你身边。你不知道,我来世间的那日,在百草谷花海中就喜欢上了你,那日你冲过来,抱住我,我便无药可救的爱上你。”
“夷卿,我羡慕他、嫉妒他,他得到了你的爱,可我不是他啊。我的死活对你而言不重要不是吗?”他习惯性地用微笑来掩饰自己内心的慌乱,向她弯唇笑了笑,说着最伤情的话。
“不,不要,不要离开我,我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你离开我?”夷卿苍白着脸摇摇欲坠。
萧器之怔怔地看着她,半晌之后自嘲的笑了笑, “夷卿,我不是他,萧器之他早已经死了,死在救你的那晚。”
夷陵瞳孔涣散着,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八年前的记忆竟然清晰的如昨日发生,萧器之斩断地牢的锁链拥她入怀,轻轻地唤她, “夷卿,夷卿,夷卿,夷卿……”
他目光灼灼,瞧着她,深情地,恋慕地,不舍地拥她入怀,温柔拍着她的背,柔声安慰, “别怕,我来了。”
她浑身是伤,困在那暗无天日的牢里三日了,终于他来了,来救她了。
“还能走吗?”他轻声询问,生怕惊了她。
她太久没吃东西了,只觉双腿发软,头晕眼花,虚弱的摇了摇头。
他怜惜地将她颊边碎发拢到耳后,双手扶住她的脸颊,额头抵住她的额头,喘着粗气,“乖,待会闭上眼,不要睁眼,不要回头。”
他打横抱住她,提升气力,御着剑,越过函峎山,将她放在百草谷的百花花田中。
那日阳光很温暖,紫色的吀靨花开了一地,四周扑来的风带着的淡淡清香,他便这么抱着她,风吹起他黑色长袍,有泪水落在她脸颊。
她睁开眼,抬起头,对上了他那的目光,不舍得,诉慕的……,他的手很凉,脸也是,她轻声唤他, “器之?”
无人应她,在诺大的山谷中,安静的只听的到她自己的声音。
“夫君,”她又轻唤一声,整个世界空荡荡的,没有一丁点儿声音。
抱着她的那副身躯已经僵硬,那双温柔的看他的眼睛已是死死的定在那里!
那一刹那她心中一片空白,仿佛被猛禽的利爪忽然掏空,却没有一滴眼泪,只是捶着胸口,那里疼的厉害,连哭都哭不出。
萧器之就这么怀抱着她,立在蓝色的吀靨花花海中,黑袍在风中猎猎而响,身体完全冰冷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从恍惚中醒来,双手掩面,失声痛哭,她的肩膀起伏着,她痛苦的哭声随风飘向花海,消失在空寂的山谷中。
她脑中,不断的重复着他先前怜惜的话,温温柔柔的样子。
“噗……!”一口鲜血便吐了出来。
他抱她抱的那样紧,那样不舍,可为什么,要离开她!为什么,器之不能死,不能死,她心这么呐喊着,视线却越来越模糊,她的心口很痛,身体很累。她心里的想着,器之,等等我,我来找你了。
梦里,她始终被困在无穷无尽的黑暗中,那里除了黑暗,绝望什么都没有,她不停地跑,大声哭着叫着萧器之的名字,没有人应她。
她颠颠撞撞,跑啊跑啊,不知跑了多久,看见黑暗中有一丝丝的光亮,她冲上前去看,原来是他的函峎剑!
“萧器之!……器之……你在哪里?!”还是没有人应她。
“萧器之,你快出来,我害怕……!”
函峎剑仿佛受到感应一般,光芒抖涨,莹莹白光仿佛活物一般吞噬着黑暗。
黑暗散去后是漫天飞舞的蓝色花雨,立在漫天蓝色花雨中的修长背影是他,她心里突然很踏实,朝着背影轻声唤道, “萧器之,器之。”
萧器之就站在吀靨花丛中,身着一袭白色长袍,他转过身来,温柔地笑看她,伸出手,唤道, “小卿,别害怕,我带你回家。”
她冲上去,握住他的手,此刻终于见到了他,心里不再乱糟糟的,很踏实,很宁静。
“器之,我刚才,真的害怕,害怕再也见不到了。”
萧器之温柔的笑了,“别怕,我一直在你身边,”,他深情款款地看进她眼睛,抬起另只手,拂过她脸颊,眼中带着苦涩,“只是,你莫要把我忘了。”
“怎么会?”她的快乐呼之欲出, “我们都已经拜过天地,我怎么会忘了你呢!”
萧器之淡淡地笑了笑,眼中仿佛有无数的话又不知如何说起,只是涩然地怔看着她,良久才温声说道, “我们回去吧。”
他抚摸着她的脸颊,摩娑着,恋恋不舍地道, “小卿,记得莫要忘了我,不然,我将堕入地狱。”
她心中充满了见到心上人的欢喜快乐,连连点头, “说什么呢,我发誓一辈子不会忘了你。”
萧器之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唇边弯起一抹苦笑,慢慢的,轻声道:小卿,我总得再多说一些,才好叫你记得久一点。”他倾身而来,将她抱入怀中,下巴抵在她肩头,好久,才缓缓道:
“回去吧。”
她再次睁眼时,空荡荡地山谷里只剩漫山遍野的风,和一地蓝紫色的吀靨花,心底里有什么东西哗啦一下,碎了,黑色的绝望席卷而来。
她茫然地转过身,涣散的瞳孔放大,心里头突然很踏实。
立在漫天蓝色花雨中的擎长背影同梦里一模一样,他黑色长袍在空中飘扬,长身玉立,谪仙一般。
她脑中一片空白,本能地冲上去抱住了他, “器之,萧器之!”
鼻端的香味让她感觉到真实,一整颗心都平静了。
那一刻,萧器之身子微不可查地一僵,双臂定在原地。
风卷地一地落花,满天紫色花瓣飞舞。
半晌之后,萧器之转身将她抱入了怀里,涩声应她:
“夷卿?”似不确定,他唤的极轻极轻。
此后,萧器之从未唤过她小卿,夷卿,夷卿也罢,她不在乎,她在乎的只有他而已。
直到半月前的月圆之日,她第一次违背了誓言,进了他的密室。
所有的真相是意料之中,又在情理之中,他不是他!
那一刻,她双手掩面,失声痛哭。八年了,她自欺欺人八年了!这一刻的痛苦像是累积了多年,终于被撕裂的,无穷无尽地的被撕扯着,捶击着,刺伤着她。她全身发抖,哭泣无法释放出来巨大的痛苦,没有出路,一点都没有。
莫离湛碧色眸子闪着讥诮,嘴角带着似有若无的冷笑,“没有什么比满心的期许被亲手撕碎更让人痛苦。也没有什么比恨着一个早已不存在的人更让人发笑。”
他目光挪向青蓬, “青蓬谷主,你真心错付,这一场闹剧没有赢家。”
“真心错付,哈哈……是,我恨,就算他死了,我也恨,明明是我们认识在先,我捧着一颗心给他,却被抛弃,我不值得爱吗?凭什么他爱上你!”恨还有爱,夹杂着在一起撕裂内心,青莱苍白的美丽面孔参杂着无数不解,痛苦和恨。
她的痛苦没有宣泄,她没有办法得到解脱。
“原来,八年前,器之兄大婚那日,”苏尔缓缓道, “是我和茯苓挡住了你。只是没料到,你终也不甘心。”
“甘心?”她回头看向苏尔,指着莫离哑声冷冷地道,“你问他能做到吗?!”
苏尔微微皱眉,没说话。
莫离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良久之后,却忽又讥讽地扯了下嘴角,“是啊,我如何有资格要求你能离开呢?!”
“莫先生,这……。”苏尔欲说下去。
莫离打断了他的话,“苏尔,已不所欲勿施于人。你我皆是局中人,不也一样堪不破。”
青蓬她目光一直落在萧器之脸上,面带惨笑。
突然,她侧身转向夷卿,右手抓住夷卿手中的函峎剑,又快又准。
“姐姐!”青莱惊惧的大叫着冲出来,已然来不及了。她速度太快,那把剑已经没入胸口,穿透她整个身躯,鲜血染红了整片衣襟。
她目光一直未曾离开过萧器之,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姐姐!”青莱想要靠近,被一道无形的结界挡了回去。
良久,她突然的目光落在夷卿身上,夷卿只觉一股寒意,从头到脚,她放开函峎剑,双手发抖,颤声问,“为,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哈哈,哈哈哈……,你问为什么?”青蓬扭曲着面孔,“因为我恨,我要以我血咒你及血亲子孙,生生世世,永生永世,世世畸零,所爱永不得,所恨如影随形,终其一生不得安宁!”她狂笑,“哈哈,哈哈……。”
只见她双手划圈,虚空中出现两道白色花光,华光扩散变成光圈,紧接着光圈越来越亮,她胸口的鲜血被光圈吸引着,飞入光圈之中!
“不好!”莫离低叱道,单手划出同样的白色华光,飞向光圈,却被它弹了出去,消失不见。
“哈哈……,”她冷笑,“没用的。用缚灵蛊来下咒,莫先生,便是你也奈何不得!哈哈……”
接下来,她催动咒语,“吾以吾血,祭尔永生……!”
很快那道光圈开始靠近萧器之,萧器之低低唤了声,“夷卿……。”突然间便瘫软下来,顷刻化作粉末。
夷卿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一声,她双目流血,扑了过去,什么都没了。她跪坐在地只是干嚎着。
“姐姐!”夷陵冲了上去,抱住她,“姐姐,我在这儿,我在这儿,我带你回家!”
夷卿却似什么都没听到般,只是无声地干嚎,双眸中两道殷红的血泪淌着。
夷陵一抬头,绝望地看向莫言,通红着双眼,大声呼喊,“莫先生,莫先生!快救救她,求求你!快救救她!”
莫言轻轻地摇了摇头。
此刻,连他都进不去这个结界,更何况阵法已成,他深深叹了口气,闭目不言。
电光火石之间,夷卿和青蓬也化作粉霁。
“姐姐!”几乎是异口同声,整个大殿上回荡着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久久不散。
哪怕是一只萤火虫喜欢上月亮,它也会想把自己所有的光都给它。跟喜欢的人多强大没关系,这是跳动不止的心意。”
点清冷的贵气吧。。。唉!!
她的步伐慢了下来。一瞬间,她换了个方向朝软轿跑去。
“姑娘,请留步。”何九猜不透琉璃的用意,故而提着五分真气,拦在软轿前,以策万全。
琉璃停下了脚步,掏出一个细七彩玛瑙编织的小袋子,扔了过来,“诺!此乃治咳嗽灵药,听爹爹说是从异宝阁换来的。给你们少主试试,希望能帮帮他。”
“这……。”何九大半辈子都周旋在各色人中,早已阅人无数,他惊异于少女的慷慨。
这位看似毫无芥蒂的少女眼神如此明亮,一派天真无邪。何九心下思忖,这姑娘本行为举止怪异,这番又以药相赠,若她非心存大恶那便是大善,在何九心中,越是这般天真无邪的人,作恶起来反而越可怕。
只一瞬间,何九心里已千回百转,他以南礼谢道,“多谢姑娘赠药,方才闻姑娘言,此药来自异宝阁,在下斗胆问下,令尊可异宝阁颇有渊源?”
琉璃自幼随商队前往波斯,罗马穿梭于西域各国之间,混迹在各色商人之间,长期的熏陶下她亦会察颜观色,何九话里有话,她朝何九瞪了一眼,那双眼清澈见底在粉扑扑的脸极其可爱,“就不告诉你。”
说完她抱着小黑就往回跑,“不与你们多言语了,这会爹爹等不着我,该着急了。”她边跑边回头,“哎!你家公子再不好好治恐怕活不过三十。”说话间,她翻身一跃,贴着石榴丛过去了。何九本来伸出的手,收回来,他心知人切不可轻易信人,可那少女最后一句话,实实在在道出了公子的病。
“咳咳,何九,咳咳……”软轿里少年的声音传了出来。
何九走到软轿旁,软轿里的咳嗽声从方才开始就一直未曾消停,“少主可是想问我对那姑娘做何想法?”
“咳咳,愿闻其详,咳咳……”
“看那姑娘着装许是来自西域贵族,表面看来功夫不精,但对公子的病似乎了如指掌,这点颇可疑。近年,公子与西域商队颇有往来,可看出了些破绽?”
“嗯,”少年咳嗽稍稍缓了些,他将腕上那方沾着点点血斑的解下,微微用力,那方蓝巾便化作了黑灰,黑灰落入他脚下的暖炉,“你可听闻吐蕃苏尔,西域狼王之首?”
“这,这,属下也仅是略有所闻,传说,苏尔久不来中原至今已有十二年之久,没料想,他竟会再次回中原?”
少年拾起桌上那方蓝巾,在手中把玩,“方才那姑娘,怕是他那中原妻子所生的女儿。也罢,何九,走吧。”
“可是,”何九本还想继续问下去,只能收住了话,只问,“那这药?”
绣着银色藤蔓的垂帘再次被一只白净修长的手掀开,另一只手伸了出来,那手纤长而白,手腕骨很细,少年苍白着脸,唇色依旧殷红,墨玉一般的长发垂在华贵而雪白狐裘上,异样地虚弱。
“七彩琉璃珠,咳咳,”少年轻咳一声,接过琉璃袋,“走吧。”
何九心中颇有疑问,也不知该如何开口,只好道,“公子,这药,是否待到荣王府,再找萧公子瞧瞧?”
少年将药袋放入怀中,脸上微微浮出少有的笑意,“正好,也可同停云兄切磋切磋棋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