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阿漓与崔绍从池府回来后,眼尖的冯大娘就看出他俩之间像是突然生出了间隙。
阿漓再没给崔绍送过饭,无论冯大娘如何褒贬崔绍,她都面无表情不言不语,仿佛根本不认识这么个人一样。崔绍也没再踏进过店里,即便是在街巷里遇见,也只与冯大娘打招呼,旁边的阿漓在他眼里似乎成了空气。这俩人彼此间刻意的生疏,惹得冯大娘一个劲在心里瞎琢磨,却始终理不出个头绪。
冯大娘瞅着他俩就这么不尴不尬地过了两三天,终于盼来了转机。
岳太守的夫人派身边的侍婢来到了冯大娘的店里,说夫人指名要买阿漓做的糕点,还要她亲自送上门。
冯大娘和阿漓吃惊意外之余,却也不敢耽误,花了一个下午做好了几盒点心。
“阿漓啊,你别怕,这位夫人虽是名门闺秀的出身,但脾气是很好的。若是这些吃食真能讨夫人的喜欢,那咱们往后的日子会好过许多呢。”
阿漓一一点头应诺。
冯大娘看着阿漓出了巷口才转身,正巧看见隔壁医馆门前立着个修长的身影,
“崔……”冯大娘刚想上前打招呼,崔绍就低下头闪身进了屋,顺手还把医馆的门给合上,一副关张歇业的架势。
“嗬,”冯大娘不理解地叉着腰,回身瞅瞅身后早没了身影的阿漓,忍不住嘀咕道:“这两人闹得是哪一出啊?”
太守的官家府邸自是比不上池府的奢华气派,幽静古朴的,更像是来到了佛寺庙宇里的庭院。
府邸虽不大,却有一片面积不小的湖水。明明早已过了仲夏时节,水面上却依旧荷叶田田,莲花盛放,美丽得有些异常。
侍婢将阿漓领进湖水边的一座小阁里,掀开重重帐帘,将阿漓请了进去,自己则垂首退了出来。阿漓握紧了几分手中的点心盒,站在原地好一会,才缓缓移步走进内室。
阿漓绕过居中的刺绣屏风,便看见榻上歪躺着一个妆容精致的妇人,听见响声睁开眼,款款起身,朝她很是客气地一笑:“你就是阿漓?”
阿漓将手中的几盒点心搁在一旁的桌案上,向榻上的妇人敛身行礼,“奴见过沈夫人。”
太守夫人沈氏的确如冯大娘所说,脾气很好,说话也颇和气,“我长你几岁,便自做主唤你妹妹了。妹妹莫要拘束,随意坐吧。”
阿漓闻言,便捡了个离沈氏最远的位置坐下。
沈氏见状,笑着解释道:“妹妹莫慌,只因昨日外子从池翁府上带回几块桂花酥,我尝了些甚是喜欢。可惜家里的厨子都没这样的好手艺,我便将妹妹请来了。”
阿漓低眉浅笑着,却没有应声。
沈氏倘若只是嘴馋,大可在店里买上十几盒点心,何必要她亲自登门送来?而且,她自进来到现在,沈氏就没正眼看过送来的点心,反倒是眼也不眨地打量着自己。
阿漓正在心里头酝酿着告辞的话,屋外突然传来侍婢的通禀声:“夫人,轩少爷来看您了。”
阿漓有些吃惊,连忙起身:“夫人有客,奴就不多打扰了。”
“妹妹莫急,既然送来点心了,咱们就一块尝尝吧。”
话音刚落,阿漓的手脚像是被无形的绳索捆住,嘴也被封住,张不了口喊不出话语。她愕然抬眼看向依然笑盈盈的沈氏,却瞧不出丝毫妖鬼的形状。
就在阿漓惊讶着一个凡人竟也会使用术法时,屋外走进来位年轻男子,眼神涣散面色怏怏地朝榻上的岳夫人唤了一声:“姐姐,你找我来有何事啊?”
“阿轩,听说你最近没什么食欲,姐姐便给你拿了些开胃的点心来。喏,都是这位心灵手巧的姑娘做的。”
沈轩顺着姐姐的目光看向阿漓,原本黯然无光的眼眸蹭地一亮,喜得嘴角瞬时咧到了耳朵边,“韶光,你怎么在这?!”
阿漓不知道他口里唤的“韶光”是谁,但却因声音认出了他,他就是上回在崔绍医馆里求医的那位姓沈的公子。可她现在既说不出话,也动弹不了,只能用眼瞪着沈轩,试图让他意识到自己异样的境况。
可沈轩却会错了意,亟亟地辩解道:“这几日不是我不找你,是崔郎中说你走了,不会再回来……唉,我真是傻,怎么会信了他一个乡野郎中的鬼话!韶光你别生气啊……”
沈轩伸出手碰到阿漓的肩,却没想到她身子一倾,就倒进了自己怀里。
“韶光!你、你这是怎么了?姐,你快看看,韶光她是不是病了?”
“应该只是累了,瞧给你急的。”沈氏掩嘴笑了笑,“来人,带轩少爷下去休息。”
“诶诶。”沈轩急得连礼数也顾不上,直接就抱起怀里的阿漓,脚下生风地就往外头跑,“韶光你闭上眼好好歇着吧,有我在呢。”
阿漓眼看自己就要被莫名其妙的带走,费力地咬破舌头,钻心的疼痛终于是冲破了法术的禁锢,她冲沈轩大声嚷道:“你放开我!”
沈轩一听,下意识地松开手,“韶光你……”
阿漓趁机将他狠狠地推倒在地,却不料自己刚刚挣脱术法,浑身无力得紧,推开沈轩后自己也跌坐在地上。
沈氏闻声出了小阁,看着正挣扎着欲逃离的阿漓,很是意外,支使着身边的奴仆,“愣着做什么,快,抓住她!”
阿漓看着那群朝自己扑过来的侍婢,知道用腿铁定是跑不过了,干脆在地上翻身滚了几圈,“噗通”一声就滚进了湖里。
“啊——韶光!”沈轩手脚并用地爬到湖岸边,却只看见水面上晕开的几圈涟漪,连个气泡都没有,哭喊着就一头栽了下去,“韶光你别怕,我来救你!”
沈氏吓得嘶声叫道:“阿轩!都傻愣着做什么,赶紧救他上来!”
入夜许久,冯大娘撑着脑袋打完了好几个盹,都没等到阿漓回来。
“这丫头,该不会在太守府里也遇见什么熟人了吧?难不成是那些糕点味道不好得罪了夫人?不会的不会的……”很是惴惴不安的冯大娘,在店里来回踱步,正好听见门外头有脚步声,赶紧探身出去,“你可算是回来了,担心死我……哦,崔郎中,你这么晚还要出去啊?”
“给病人送副药去。”崔绍提了提手里的药包,停下脚步,“冯掌柜您一脸忧色,是发生什么事了么?”
冯大娘也不打算瞒崔绍,“唉,阿漓下午饭前就去太守府送糕点,可到现在都没回来……崔郎中,你前段时间不是治好了太守的病吗?能麻烦你去趟太守府问问,我家阿漓她,她究竟回没回啊?”
崔绍的眼底闪过一丝惊疑,但仍是笑着给冯大娘宽心劝慰,“您别担心,可能是被留宿在太守府里了,我这就去问问。”
“好的好的,多谢……”冯大娘感激的话还在舌尖没说完,崔绍的背影就已消失在巷口了。
崔绍来到灯火如昼的太守府院内,悄无声息地寻遍府里上下也没有阿漓的踪影,反倒是看见一间屋子里,太守岳渊陪着嘤嘤哭泣着的夫人沈氏站在榻前,而榻上则躺着的,却是人事不省的沈轩。
“这好端端的怎么会落水?”
“阿轩从小就怕水,今天也不知被什么迷了心,不管不顾地就往湖里跳。”
“你也别太担心了,若是过了今夜还没好转,就去请崔郎中来看看吧……”
藏在暗处的崔绍听了这对话,心下有些明了,直接出了太守府,沿着与府内湖水相通的淄河河岸顺着水流疾步走着,直到在一处小石桥边停下步子。
他毫不犹疑地从岸边跳下,踩着泥泞的滩涂,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漆黑的桥洞下走去。
桥洞里很空很大,四处皆是黑黢黢的,湍急的流水声在洞里回荡,根本听不见其他的声响。
但崔绍却是盯着黑暗里的一点,缓走上前轻轻唤出声:“阿漓,是我。”
从黑暗中传来的声音里,带着几分迟疑与无措,“崔郎中?”
“来,我带你回去。”
“不,不行,我不能回去。”蜷缩在角落里的阿漓拼命摇头,“我现在的样子回去,会吓着冯大娘的……你不用管我,我在这待上一夜,等明早恢复了,我自会回去的。”
崔绍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里伸出手,准确无误地触到她的手臂,即便隔着湿漉漉的衣物,也能摸出衣物下的皮肤坚硬如甲,就像是覆了一层厚厚的鱼鳞。但他的声音里没有丝毫害怕,反而满是心疼和愧疚,“你居然被逼得现了原身……都是我的过错,是我不该……对不起。”
“这河里游荡的水鬼无数,桥下的怨气太重,实在不宜久留,来。”说着,崔绍脱下自己身上的外袍,把阿漓从头到脚严严实实地罩住,“你瞧,这样别人就看不见你了。你不愿回冯掌柜那里,那我带你回我的医馆,好不好?”
在只有水流声的黑暗里静默了许久,阿漓才轻轻颤颤地传出一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