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少川被突然泪流满面的兰漪吓到了,惊慌失措地连连后退,一把扯着崔绍的衣袖,“崔、崔神医,我可是都按照你的吩咐,这堂也拜了,酒也喝了,你、你赶紧把我肚子里的东西拿掉啊!”
阿漓无声地叹了几声,将怀里的白玉梳取出,递给兰漪,“这也是何卿卿的意思,物归原主。”
兰漪接过那把梳子,来回抚摸着梳子上的纹理,仿佛自言自语般的喃喃道:“物归原主,的确是该物归原主了。”
她泪痕未干的脸上带着笑,朝瑟瑟发抖的纪少川走去,像捧着稀世珍宝般,将那刻着鸳鸯的白玉梳子捧至纪少川的眼前。
“郎君,我把它还给你。从此,你我就各不相欠了。”
纪少川瞟了一眼崔绍,又看了看面前兰漪不容拒绝的架势,狠狠地咽了几口唾沫,才大着胆子用手指拈起那梳子的一角。
兰漪的眼眸里一扫之前的凄寒幽怨,笑得很是动人,朝纪少川的腹部伸出手,“我……”
“恶鬼,你休要再害我!”纪少川被兰漪这突然的动作吓坏了,下意识地握紧手里的梳子,闭上眼朝面前一通乱划。
阿漓的脸色骤变,“兰漪!”
兰漪不敢相信地瞪着面前的纪少川,脖颈上的一道口子正往外汨汨地流着鲜血,血渗入身上的嫁衣,与鲜红的嫁衣融在了一起。
她的眼神在纪少川满脸的恐惧与厌恶中,一点一点的冷了下来,最终化为一团绝望,“你果真不是他,不是他啊。”
阿漓推开仍惊恐未定的纪少川,抱着摇摇欲坠的兰漪坐在地上,用自己的衣袖紧紧地捂住她脖颈上的伤口,“你别说话了,别说话……”
兰漪直直地盯着面前的阿漓,抓住她的手腕,声音坚决,眼睛却在慢慢闭上,“救她,救她,一定要救她。”
“放心,伤口不深的,何卿卿不会有事的,你也不会有事的……崔绍你还傻愣着做什么,救人啊!”
握着阿漓手腕的力量忽的一松,阿漓呼吸停滞了半刻,颤声地唤着:“兰漪?”
没有声音回应,取而代之的,是堂内刮起了一阵阴寒的风,吹灭了所有的灯烛,包括案上那对刺眼的红烛,在众人头顶盘旋了一会,最终消泯于漆黑的暗夜中。
崔绍蹲下身,触了触倒在阿漓怀中女子的眉心,抚上阿漓的肩头,轻声道:“兰漪姑娘已经走了。”
阿漓虽已猜到,可心里仍是止不住地生出一股悲凉,低下头藏住自己的落泪。
崔绍的声音刚落下,阿漓怀中的女子就动了动,“这是,这是发生了什么?奴家……啊,奴家的脖子好疼啊……”
“铮——”黑暗里传来一声清脆的响声,是玉石触地,梳子断了的声音。
纪少川终于在混乱中回过神,手脚并用地爬过来,“卿卿?卿卿是你吗?卿卿……”
“滚开!”阿漓踹开纪少川,声音里又悲又怒,“兰漪都已经答应了会放过你,你怎么……你竟然……”
毫无防备的纪少川被阿漓迎面踹倒,吃痛地闷哼了几声后,又高声大叫起来:“肚子,肚子没了!真的没了!崔神医,你快来瞧瞧,我的病,我的病是不是好了?崔神医……”
屋里的灯烛又重新被点亮,崔绍对纪少川狂喜的叫喊声置若罔闻,只是走近犹在悲愤中的阿漓,轻轻唤了她一声,“阿漓。”
阿漓将视线从那两截还带着血的梳子上收回,没有理他,仰头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将还坐在地上不知发生了什么的何卿卿搀扶起来,冷淡道:“何姑娘的伤,还烦请崔郎中看看。”
崔绍知道阿漓在恼自己,方才他就站在纪少川身后,的确是能够在纪少川惊吓失控时,及时把纪少川拉开的,但他没有。他也没有多加解释,默然上前替何卿卿处理脖子上的伤口。
为了让崔绍能把伤口看得更清楚,阿漓默默捧过烛台,站在他身边增加亮度。即便她不愿意承认,但她也清楚眼下的处境,的确是最好的结果。兰漪太危险了,即便眼下离开,谁也不能保证她日后是否还会再出现。无论是她,还是纪少川肚子里的鬼胎,都不能留。
只是……阿漓转头瞥了眼躺在地上,抱着肚子又哭又笑的纪少川。五十年前,兰漪因为褚骓而死,五十年后,又为了他的转世而魂飞魄散。究竟是多深的执念,才能让兰漪生生死死都难以放下。可纪少川除了与褚骓长得一样外,性情上没有半分相似,他真的会是褚骓的转世吗?如果是兰漪认错了,岂不是……
阿漓垂着头长叹了一口气,等再抬起头时,发现何卿卿正直愣愣地看着自己,声音柔柔弱弱的,“阿漓,你,你手里的蜡烛,快要烧掉崔郎中的头发了。”
沈轩与无名孤女的故事还没消停,淮陵城又因为纪少川与何卿卿的风流情事热闹了起来。
“听说了吧,失踪半年多的纪家大公子昨天被找到了!人居然是在梦华居里,啧啧,人家是金屋藏娇,这里倒好,反过来了。”
“是呀,真是人不风流枉少年呐。那何花魁的石榴裙也真是大,大得都能藏人!”
“不是说纪公子还嚷嚷着,要把何花魁八抬大轿娶进门吗?简直就是第二个沈公子嘛。”
“哎呦喂,可别提这事了,纪家老太爷都快被这个不肖的长孙给气死了。还好纪家人机灵,早早地就把崔郎中给请了过去,这老人家才捡回了一条命。”
崔绍还在屋里被纪家上下千恩万谢,扮作药童的阿漓则溜了出来,本是为了躲清静,却没想到在院门口差些迎面撞上沈轩!好在她反应快,赶紧埋着脑袋站在院墙下,倒也没惹沈轩多瞧,却被领着沈轩进来的管家训斥了一通,“哪来的野小子,慌慌张张的成什么体统,还不给沈公子赔罪。”
“郭伯,没事的,又没真撞上。”沈轩好脾气地为阿漓解围,“纪老太爷可是在这屋里?”
阿漓不敢多说话,只能粗声粗气地答了一个字,“是。”
“那咱们早些进去吧。”
“是是,沈公子请。”
管家笑得满脸讨好,哈着腰将沈轩往屋里请。
阿漓看着沈轩背着手,缓步走上廊下的台阶,消失在厚厚的门帘后,脑中的思绪突然有些飘忽。经过纪少川的事情后,阿漓不得不对转世这件事有了些不同的想法。或许,转世的人,不一定模样就是相同的,脾性相近,习惯相仿,是不是更可能?
沈轩的笔迹与明徵确是十分相似,这走路时的背影也有些神似,尤其是待所有人的客气有礼,难不成……
阿漓被自己脑中蹦出的想法吓了一跳,赶紧甩甩脑袋,可不知怎么又想起旁人说的闲话,沈轩为了那个孤女似乎与家人弄得很僵,就像当年明徵为了她几乎得罪了所有的皇族宗亲一样。
阿漓想着想着,忍不住偷偷从怀里掏出根发簪,待看清簪上那朵盛开的白花时,心里一空,好像并不是他。
当崔绍终于应付完纪家人,满身疲惫的赶出来时,看见阿漓正用手指戳着院墙,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歉然道:“让你等很久了,咱们回吧。”
在回程的马车上,阿漓一直低头绞着手,犹豫了许久才看向崔绍,“崔绍,你老实告诉我,沈轩前些日子收留的那个孤女,是不是韶光?”
崔绍脸上的表情瞬时僵住,“你方才,遇见沈轩了?”
阿漓闷闷地应了一声,“现在细细想来,沈轩对韶光的钟情,还有他的那一手字,也许可能就是因为他……”
“不是的。”崔绍否认的很急,他显然也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有些反常,赶紧又很认真地补充道:“沈轩一开始对韶光的钟情,只是因为那些旧画,让他以为韶光是从画里走出来的神女。现在,他对韶光的怜悯多过爱情。至于字迹,也许只是巧合罢了,世上字迹相仿的人并不少。转世的有些时候,模样也许是会变的,但你相信我,沈轩绝对不是苏明徵的转世。”
阿漓难得在崔绍脸上看到这样一本正经的神情,“你这么肯定?为什么?”
“因为,”崔绍一边拖长着音调,一边迅速地组织语言,“你忘了我手中还有那本生死簿吗?”
阿漓脸上顿时一亮,“从那上面能查出来?”
崔绍又恢复了往常的云淡风轻,微笑着徐徐吐字:“能,但不能给你看。你若是想知道得更多,你可以亲自去问,他眼下也许就在医馆等着咱们。”
“他?”阿漓疑惑,“是谁呀?”
“我伯父,崔钰崔判官。”
阿漓惊愣了一会,眉眼顿时舒展,欢喜道:“我曾好几次入幽冥,都无缘见到崔判官,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不过,听说崔判官是出了名的铁面无私,他会愿意告诉我吗?”
崔绍很满意阿漓不再想沈轩了,语气也愉悦了许多,“他老人家的嘴一向是面密不透风的墙,只有在酒肉穿肠的时候,才会露出那么几道缝来。所以,一会你可得好好把握住了。”
阿漓用力地点头,“正巧昨天冯大娘给你送了两壶鹅黄酒,菜虽不多但也能弄出些花样……诶诶,崔判官爱吃咸还是吃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