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起那正事,已是第二天了。
姜涣回忆:“我和那个叫蒋风的,只见过一次面,不过没有交流,我想他不会记得我,但,他却是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那是两年前的事了,当时还没有迁往岸上的通知,也没有什么生存指南,只是眼见着海水水质越来越差,时不时就听闻哪个鲛人在不该死去的年纪死去了。
于是礁石边上的故事会渐渐被替代,有时是人类讨伐大会,有时是哀悼会,也有时是生存对策会。
“不过对策什么的,大多是天马行空、不切实际的,问题又不是出在我们身上,我们能改变什么?所以,说是提对策,不如说是苦中作乐,动动想象力,看看谁提得更大胆,更有趣。”
那个叫蒋风的,在某次的对策会上,便提了个极其大胆,却一点都不有趣的法子。
人造海。
他说,伤害是人类造成的,他们就该对这个状况负责,而且,他们的科技发展一天一个样,都能上月亮了,为什么不能生造一个海出来?也许过不了两年,这就会被实现的,在沙漠里造出一片海来,有着适宜我们生存的生态条件。到那时候,我们就搬过去,就跟人类换房子似的。
当时得到了一片质疑声——
“这不是自寻死路吗?他们造了个笼子,我们自己往里跑?千百年来,避着人类都来不及,就因为快活不下去了,就要忘记曾经在人类手上吃过的亏了吗?”
“是啊,难道他们会帮我们不成?他们如果有怜悯心,今天大海就不会是这个样子了!”
他对此回应道:“怜悯自然不会,但是有利可图的话,他们会愿意和我们达成合作关系的,我们可以付给他们房租,他们不是很喜欢珠子吗?”
这番话引来了更加强烈的抨击。
“这根本不叫合作,这叫圈养!进了他们造的笼子,最后一定会变成圈养的,和牛舍里那些产奶的牛没什么区别。它们难道有自由吗?只有无休止的被索取,直到死去。”
“以这种方式生存,我宁可死在现在这片海里,它再脏也没有人的心脏。”
……
蓝烟:“那他最后是什么反应?被说服了吗?”
姜涣摇头,“并没有,他没有再说话了,但从他的神色看,我不觉得他被说服了,更像是……你们早晚会明白,我才是对的,更像是这种感觉。你觉得呢?你觉得他说得对吗?”
蓝烟想了想,回答:“在他眼里,一个物种的成功大概在于能够不断繁衍,不断壮大,在数量上壮大,如果从这个角度看,牛舍里的牛确实很成功。
可是,它们的这种成功,是因为它们对人类有价值,是来自种群外部的干涉,这种干涉带着要索取价值的目的,压抑了其中每个个体的权利,也碾碎了整个种群的文化……如果是我的话,我不会希望自己成为其中一员。”
就像帕斯卡说的:给时光以生命,而不是给生命以时光。
蓝烟说:“如果有谁告诉我,只要我每天呆在笼子里,就能活到一百岁,不然就只剩下十天的寿命,我宁愿选择短暂但是自由、绚烂的十天。”
姜涣笑看着她。她就知道,蓝烟会这么想。
蓝烟突然欲言又止的模样。
姜涣:“怎么了?”
蓝烟:“我刚才那句话,如果有谁告诉我……我是这么开头的,对吗?”
姜涣不明所以地嗯了一声,“这难道有什么问题吗?”
蓝烟:“不是我有问题,是这让我觉得他有问题,那个叫蒋风的,怎么会想到人造海这种东西呢?很少有人……嗯,拥有自我意识的生命,很少会主动想着,通过限制自己来实现目的吧?所以我会说,如果有谁告诉我。
而且,他还胸有成竹地认为,过不了两年,就很有可能被实现……很像是有谁告诉他的,至于是谁,从受益方看,那就是人类了,有人给他提供了人造海的方案,想让他带着所有鲛人自投罗网,为了鲛人的眼泪,也许还不止。不过这只是我的主观臆测了。”
姜涣沉吟着,“不,我觉得你说的很有道理。”她突然想到,“这样的话,监视我的,多半就是她了。”
姜涣打开手机,翻开与胡更生的聊天记录,指着一张照片说道。
蓝烟看过去,是那个叫袭明的,她一下与姜涣接上了,“监视着你的,目的是让鲛人可以在岸上生存,而那个蒋风,他还想生活在海里,人造的海里,所以不太可能是他,也不像是那个主动发短信过来的,那个……太乱来了。”
抓到了些端倪,姜涣却犯了难:“怎样可以验证一下呢?”
蓝烟思忖了下,说道:“我们……大摇大摆找上门去。”说出了一副讨债的气势。
姜涣:“啊?”竟真要这么直接吗?
……
太阳落下又升起。每天都是如此,它在不变的轨迹中,旁观着无数尘埃变化的命运。
它好像嗅到了什么。
上午八点,阳光就透过窗帘间隙钻进了一间屋子里,早早地等待着,要观看一出好戏。哪怕屋子里的两位角色尚在梦境中。它比她们更早知道,今天和昨天是不同的。
杯中的水被晒到温热,戏终于开了场——一阵悠扬铃声在屋内响起。
先被吵醒的是鱼歌,响的也是她的手机。作为初到岸上的“新人”,鱼歌没有上过班,从未有过被领导、被甲方催促的经历,因而没什么所谓的电话恐惧症,加上自由自在,不受什么约束,没有不能接电话的时候,也就没有静音的概念。
不过很快就要有了。
鱼歌迷蒙着眼看向手机屏幕,顿时消了七分睡意。
来电号码很熟悉,似乎是几天前曾通话过的那个。
怎么还要找她?又有什么事?
鱼歌忙去按音量键——不知该不该接,能不能挂,只知道要先瞒着袭明,不能吵醒了她——却不慎按错,反将声音变得更大了些,大到刺耳。
鱼歌:“……”这手机设计得有问题。
呆了两秒后,鱼歌选择直接按下拒接,然后果断打开静音模式。
再看袭明,她虽未睁眼,却已然蹙起了眉。
鱼歌在犹豫,也许下一秒那电话又要打来,也许是不知什么时候还要打来,是否要去寻个合适的地方,直接回过去,或许楼梯间?
犹豫间收到了几条短信。
叫她心颤魂飞。
电话大约不会来了,但人要来了。
【我知道你住哪儿,君悦酒店,8612房间,和她一起,对吧?】
紧接着是一张袭明的照片。
【这是回礼,你在我们家门口装了监控的回礼,你偷窥我们,我们也去查你,有来有回,你和我们之间的账就算清完了。】
【下一个,就是一直在监视我们的那位了。我们说了,会找上门去,好好了结这桩事,说到做到,我们在路上了。】
目光停在最后几个字,鱼歌眼都忘了眨。直到下方又突然来了新消息,把这句话顶了上去。
却很快就被撤回。
鱼歌只看了个大概,应该是姜涣准备发给蓝烟的消息,不小心发错了对象。
可是,内容与她们相关。
姜涣说,她找了很多帮手,他们对珍珠很感兴趣,上心得很,很快就能把这件事解决,以后再也不会有后顾之忧。
她像在谈论天气一样,甚至在最后询问本应收到短信的人,晚餐想去吃些什么?
帮手,对珍珠感兴趣……
姜涣竟然和那些贪婪的,无所不用其极的人类做交易!
鱼歌叫醒袭明,她不能再瞒下去了。但时间紧迫,她一面自责一面慌张,以至交待不清。袭明又落了一丝魂在周公那,开头便听得懵懵懂懂,只是见鱼歌着急,觉出大事将临,还是天大的祸事,她清醒了许多,从三两句话中,判断这祸事与鱼歌前几日的隐瞒有关。
袭明习惯了处变不惊,至少在面上得是这样。
稳住心神,安慰鱼歌道:“别怕,都可以解决的,我们先起床洗漱。你介意我直接看吗?”
此时直接看鱼歌的回忆,会快上许多,不消五分钟,她就能同步鱼歌这几日的所见所闻。
十分钟后,她们便已做好乔装,随时可以出门,袭明也对当前情形了然于心了。
随口编个故事,就能成真?
因果循环是出自姜涣之口。
原来,她的眼睛,她的耳朵,是这样出问题的。
鱼歌担忧地看向房门,问道:“他们会不会已经在外面等着,就等我们出去?”
袭明有九成把握,“不会的,别担心。”
姜涣不会做这种事,与最讨厌的人为伍,她不会的。哪怕她们之间恩怨再大,面对对鲛人心怀不轨的人类,也会站在同一边。与其说不小心发错对象,不如说故意为之的可能性更大。
再就是,前头那几条短信,用词可进可退,既没有明说她们觉得是谁监视了她们,也没有明说要上的是哪个门,全看读短信的如何理解。
不过倒暗示了她们认为不是鱼歌。
那么,就是在钓她了。
三种情况。
如果她是,且此时已无法再监视她们,自然会心虚,自然不敢冒险,自然会避。就算不信姜涣会做这种事,也不会冒这个险纹丝不动。拿自身安危验证对方品性,太不值当。
如果她是,且仍在监视她们,便没有冒险这一说了,有何可避?
如果她不是,鱼歌看了短信便只会觉得,最后那句“已在路上”是种警告:她们说到做到,给她们什么,便要还什么回去。是在警告她,不要再打她们的主意。这种情况下,也没理由会避。
看来她们几乎认定是第一种了,只想做个验证。
袭明有九成把握,事实如她推断一般。
而姜涣,其实也怕见到她,至少不愿在不知她底细的前提下,与她正面对上。尤其怕蓝烟会被波及到,受到伤害。
所以此时,应会选择在暗处观察她的反应。
避,还是不避?
其实是十成把握,剩下那一成,是确实不敢冒险。她并非孑然一身,并非无所畏惧。
袭明牵上鱼歌的手,说道:“我们走。”
谁知才踏出房门半步,左侧传来轻快又带挑衅的一声——
“嗨。”
新年快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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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