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鬟们应声去筹办,没用多久,姜凝雨就跪在姜诚仁夫妇的牌位前。
她看着供香冉冉升起的青烟,定定地道:“女儿做到了,并不比那个姜琬差。姜家有女儿在,您尽可放心了,如今整个姜氏一族即将迎来天大的喜事,这个家里无人敢质疑女儿,更无人敢质疑您的选择。”
说完她就跪在那里,很久没有继续说话,旁边贴身服侍的丫鬟都已经习惯,每逢什么大事,姑娘就会到主君和娘子的令牌前沉默着,等沉默完了,姑娘自会想到下一步怎么走。
从离开京城的那一刻起,姑娘就已经长大了,成了她们这些丫鬟奴仆的主心骨。
风吹过,吹得旁边的树木簌簌作响,仿佛是爹娘对姜凝雨的回应,小丫鬟蹑手蹑脚,生怕打破了这得之不易的安宁。
然而下一刻,姜诚德的争吵声遥遥传来,仿佛打碎了院中凝滞的空气。
“这里是我家,里头住着的是我的大侄女儿,我要见见她还得你们同意?荒谬,荒谬至极!”
“你们立刻把院门打开,不对,你们立刻把她喊出来,这家里一个个的,我不管是不是都要反了天了!”
姜凝雨慢慢站起来,走了出去,看到上蹿下跳指手画脚的姜诚德,冷冷问:“大伯父难得过来我这里,怎么一来就是争吵?白白让下人们看了笑话。”
姜诚德一口气憋在嗓子眼儿里,可今天过来是有求于人,又不敢反驳,只一拂袖子,“我向来是不与人发生争端的,实在是你这里的仆婢教得不好,连我都敢拦……罢了罢了,不讲这些,你知不知道京城里出大事了?唔,你足不出户,又早早来了青州,没什么见识,想来也是不知道的,我说给你听……”
“我已经知道了。大伯父想同我说什么,不如直说。”
姜诚德又憋了一篇话在嗓子眼儿里,简直快要把自己憋死,良久才问:“你怎么知道的?”
姜凝雨回:“我有我的门路。”
姜诚德感觉这个侄女儿实在是很难相处,可为了姜家,为了自己,少不得要低声下气,“门路,对,我要同你说的就是这个门路……你爹虽然走得早,但在世时颇受文官推崇,在当今太后和即将继位的陛下那里也有几分颜面,现如今京中什么形势你也知道了……”
姜凝雨打断了他,“大伯父,我平日里也很忙,您要是有什么想法请快快直说。”
姜诚德神色一僵,好一会儿才斟酌地道:“我就是想说,把你知晓的门路告诉我,我去走动走动,姜家能不能借着这个机遇一飞冲天,就在这上头了。”
姜凝雨想冷笑,盯着面前这张和父亲有些相似的脸,索性真的笑出声来。
姜诚德蹙眉,“你这是什么态度!”
姜凝雨根本不回应,只是说:“大伯父想要的东西我这里有,而且姜家很快就会因我而富贵满门,就看大伯父有没有诚意。”
这话诱惑太大,姜诚德只能把她的不恭顺忍了又忍,方说:“什么意思?你我都是一家人,我既然亲自来找你问询,就是带诚意而来。再说了,姜家好你才能好,怎么讲起这些话来和谈买卖一样?”
姜凝雨轻描淡写地说:“也许没有青州姜家我会更好。大伯父只说愿不愿意付出一些东西,只要大伯父这里应承了,我立刻为姜家牵线搭桥识得京官儿,到时候求他们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都不算事儿。”
姜诚德沉着脸,“……你说。”
姜凝雨凑到他身前,低声说了几句话。
姜诚德才听完就开口,“这是何必……”
“我高兴。我做这些不图别的,就图自己痛快,大伯父不愿意的话就算了。”
姜诚德见她转身就要走,赶紧拦住,“我没说不愿意啊,我只是怕有风险。”
“这世上做什么事能完全没有风险?更何况大伯父这是求富贵,相比较之后能得到的,这点子风险算得了什么?”
姜诚德没再多说,眼睁睁地看着姜凝雨又回到了自己那座新修的小院儿里,落锁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震得他回了神。
刚刚都没意识到,说了半天,这侄女儿都没有请他进去坐坐。
难道她这院落不算姜家的地界儿?难道他不是一家之主处处都该受人尊重?
这丫头,真不是个什么好玩意儿。
姜诚德暗暗“呸”了一声,竟隐隐有些怀念姜琬在时的姜家。
软软糯糯的小姑娘,还想着依靠自己这个长辈,只要不去招惹,平日里便没有半分僭越。
姜诚德背着手踱步进夕阳,感觉自己的眼角有一点忍辱负重的湿意——原来自己最看重的“家宅安宁”,已经成了遥不可及的天边云。
*
这些日子姜琬在狱中过得很平静,因为有前朝大事,整个青州府衙都没空审案子,而自从有了纪容尘的敲打,狱卒们对她也客气了几分,就连放给她的饭都不是发馊的。
姜琬捧起饭碗,正感慨着要不是不能沐浴更衣,也见不着太阳,身边没有陪伴的人,这日子真能过下去,忽然听见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抬眼望去,竟是她那位许久不见的大伯父提着个食盒被狱卒带了过来。
姜琬放下碗筷,慢慢站起身来。
姜诚德走到牢房门口,从袖中拿出两枚碎银塞到狱卒手里,笑道:“烦请把牢门打开吧,我和她说几句话。”
“这……”
“怎么,你还怕我劫狱?”
“不敢不敢,姜大人是出了名的老好人了,怎么会做这种行当,只是这里头关着的人可能杀过人,要是没看好,上头要问罪的。”
姜诚德把手拢在袖子里,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上头?什么上头?虽然刑狱之事我插不上手,但这么多年,这府衙里谁不会给我几分薄面?我来看看自己的侄女儿,面对面说几句话,算得了什么。赶紧给我打开了,这里霉味儿太重,我可不想久呆。”
狱卒还是不肯动。
姜诚德没办法,又从袖子里摸出一点碎银塞过去,狱卒一面笑着说“姜大人实在是太客气了”,一面拿出一串钥匙打开了牢门。
姜诚德抚着心口弯腰进来,看到姜琬,把食盒往石床上一放,缓了缓后连声招呼,“快快,过来吃点好的。”
姜琬警惕地看着他,“大伯父怎么有空过来看我?”
姜诚德把一碟碟精致的小菜取出来,说:“既然你喊我一声‘大伯父’,就说明咱们还是一家人嘛,按道理家里人出了那么大的事,我早就该来看看。”
姜琬慢慢挪动过去,坐在他对面,看着香气四溢的饭菜,低声说:“多谢大伯父还认我做家人。”
姜诚德忍不住感慨,“你着实是个乖巧的孩子,怪不得当初我二弟选了你。”
姜琬“嗯”了声,没有多言。
蒋德成把筷子递到她面前,温声道:“好孩子,这些日子你受苦了,先吃些东西吧,晚点我再让你大伯母送些换洗衣物过来,你放心,这监牢我是来熟了的,只要我露了面,他们都不会为难你。”
姜琬接过筷子,又低着头道了声谢。
姜诚德把菜肴往前推了推,“吃呀,你好久没吃上这样好的饭菜了吧?”
姜琬微抬眼眸,“大伯父不吃?”
“我吃过了来的。”姜诚德摸了摸旁边的褥子,惊讶道:“现在牢房里给的被褥都这样好了?”
“是纪家的大娘子让纪大公子送过来的,您知道,纪家同我也算有些渊源,他们一直很看顾我,这些狱卒待我客客气气也是他们打了招呼,若是我真出了什么事,他们会想方设法为我讨回公道。”
姜诚德脸上瞬间飘过一丝不自然的神色,“你这里是全天下最安全的所在,能出什么事?”
“我也不知道,只是总觉得有人想要害我。”
“你多想了,你不过是个小丫头,谁会害你。”姜诚德又把菜肴往前推了推,“你快吃啊,这都是望山里买的,味道不错。”
姜琬夹了一筷子菜,放入口中慢慢咀嚼,一双眼似乎看向别处,余光却不离姜诚德那张脸。
昏暗的烛光下,姜诚德的眼睛里分明带着些紧张,当然他不敢紧盯着姜琬,只能假装不经意地看了一下。
姜琬咽进去一口饭,却好似被呛到了,忍不住捂着嘴咳嗽起来,姜诚德手足无措,连声道:“这是怎么说的,吃慢些啊。”
姜琬低头一笑,“许久没吃过这么香的饭菜,难免吃急了些。”
姜诚德看起来很是怜惜,“不急不急,慢慢吃,好好吃,如果以后有机会,大伯父还给你带。”
姜琬又夹了一筷子菜,沉默了一会儿,问:“大伯父,为什么如今我对你们来说已经毫无用处了,你却忽然转了性子?”
“这……这……我把你当自家孩子……且都是亲戚,说什么用处不用处的,多伤人心……”
姜琬的眼底流淌着淡淡的嘲讽,以至于姜诚德后半截话直接噎了进去,良久,他只把菜碟往前推了推,“算了算了,我说了你也不明白,吃菜,吃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