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容貌仿佛还在眼前,姜琬心头有点酸,回应道:“是。”
“姜诚仁在凛山书院读书的时候,老夫还年轻,那时候就知道他非池中物,果然一路考过去顺风顺水,只可惜他廷对时妄议嫡长之争,否则那年的状元必然是他。”
刘老先生还没有睁眼,说话也悠然绵长,但每个字落在姜琬耳中,就像有千斤那么重。
那是姜诚仁的人生,从别人口中听来,陌生又亲切。
“父亲他确然厉害,倒是小女读书极少,给父亲丢脸。”
“怎么会,姜诚仁重读书,当初跟着他的小厮都被教着读了不少书,你是他女儿,他岂会不教你?”
姜琬心里苦涩,“刘老先生明鉴,小女情况有些特殊,父亲来不及教我,就过世了。”
刘老先生沉吟片刻,终于睁开双目,拿起一旁的龙井饮了一口,“是了,你出生之时,姜诚仁正在朝中沉浮,想来每日回家后也无心思再授课。”他抬眼,看过去,“姜琬?”
姜琬忙道:“是,小女单名一个‘琬’字。”
“圭有琬者,润而无棱。你父亲希望你与他的性子迥然不同。”刘老先生的笑容里有点无奈,不过很快就消逝了,正色问,“你是否有读书的天赋?譬如一目十行、过目不忘。”
“没有,小女天资平常。”
“那你来吃这个苦作甚?听闻你已经定亲,等着嫁人便是。”
终于,这个问题姜琬猜着刘老先生会问,她也想过要不要摆出些大道理,说什么“读书明事理”、“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但后来想了想,书院的先生见过那么些人,哪里看不穿一个小小的她。
于是开口便道:“小女想读书,是因为世人都说读书好;既是好事,做了必有益处。”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刘老先生又是好一会儿没说话,末了才道:“看来你父亲真的没有教过你什么……罢了,你明日起就来书院。只一点我要提前说与你,我与旁人不同,拜我为师,即使为女子,也要把该学的学完,且记在心里,不可有一丝懈怠。”
这就是应承了,从今往后,姜琬便多了位师父。
跪下欲行大礼,刘老先生连连摆手,“不必,我这里从来不闹虚文,你的束脩给的足够多,老夫自然会对你上心,只不过老夫的上心,对你来说不见得是件好事儿。”
“还请先生明鉴,学生定会风雨无阻,若有哪日不来……”
“我这里没有不来的说法,你敢逃课,我便亲自上门捉人。”
姜琬心中大定,又念及姜珠,“先生,这束脩不仅仅是为我,也是为我妹妹。”
刘老先生仿佛此刻才看到姜珠,“喔,知道了,两个人,五十两,也足够了。”
姜琬忽然明白为什么阮少宁说李老先生像山里的匪徒,这话十足像是把她和姜珠一道论斤卖了。
姜珠安安静静地福了福,脸上也颇见喜色,不管怎么说,进凛山书院读过书的女子,便是将来议亲,对方也会高看些许。
这是沾姜琬的光,她心里很清楚,出去后就小声道:“姐姐,那二十五两银子,还有束脩……”
“等你以后有钱了再说。”
姜珠想了想,又问:“还多少?我听说放债的人都会收息……”
姜琬拿她这小气样儿没法,“就还二十五两,束脩算我送你的,行不行?”
“行,很行。”姜珠其实还是心疼,但也知道“不能得寸进尺”的道理,便住了嘴。
姊妹俩还是由先前那个小童带出,刚走过一道回廊,视野瞬间开阔起来,原来是先前也经过了的论书台,说是“台”其实只不过比旁边的青石地高了三四寸,因毫无遮拦,远处可见绵延青山,在晴天的光照下显得分外翠绿。
几个学子立在台边说笑,约莫是刚习完什么课,声音清越松快,遥遥传过来。
姜琬微微低头,若是她没看错,里头好像有一道身影,很像纪容川。
按说那块鲤跃龙门的玉佩该还他的,但今天带着姜珠不方便,亦没想到能碰上,姜琬此刻没有带。
本想着从旁边默默走过,不曾想学子里一个白净的小郎君忽然推了推旁边的人,下巴冲着姜琬的方向点了点,道:“瞧,又来两个新人,咱们的师妹是越来越多了。”
姜琬不知书院里有什么规矩,总之人家瞧见了,也不能不上前问好,便冲着几个学子福了福身,微笑道:“见过几位师兄。”
纪容川本没在意,犹自和旁边的人讲话,忽然听闻这声音很有几分熟悉,猛然扭头望去,“嘶……”
脖子好像扭了一下。
白净小郎君哈哈大笑,抬手去抚纪容川的肩膀,“容川,知道你最喜看师妹,可也不用如此激动。”
纪容川右手摸着脖子,左手掀开白净小郎君的手,驳斥道:“什么叫我最喜欢看师妹?徐子归,当着……师妹们的面,说话可要注意些。”
徐子归显然与他十分熟稔,并不害怕这份威胁,“容川,莫解释,解释多了容易出错。”
眼见着纪容川要敲他脑袋,徐子归往旁边一躲,问姜琬,“二位师妹脸挺生,之前赏花宴、诗会都没见过,是哪家的姑娘?”
姜珠跟在后面,脸已经红了,都说纪容川纨绔,但现在瞧来他身边的人没有一个不纨绔,若不是家世好,简直与混迹街上的登徒子无异,一时什么话都不敢说。
姜琬亦低着头,额前刘海微微轻颤,声音倒是很清楚,“家父是前翰林学士院侍读学士姜诚仁;这位是我堂妹。”
徐子归愣了愣,目光无意识地飘到纪容川脸上。
其他人都是风月场上的高手,平日里除了读书游玩,便是议论青州城里的那些事儿,纪容川家里给定下的那门亲,饭后茶余当然拿出来讲过,是以脑子这么转了转,都晓得眼前的姑娘是谁。
于是剩下的目光也聚在纪容川身上。
纪容川有点恼,仿佛自己在外头胡闹,被自家小妻子抓了包——虽然对方还没有过门,自己也并不认,但明明说好了不吃醋,眼下都追到书院来,是想做什么?
“你来这里做甚?”他脱口而出。
姜琬觉得这问题问得很有毛病,抬眼用看傻子的眼光看他,“读书啊。”
不然还能做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