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事不过小事,李玄照并未放在心上。
今日乃是临朝日,长安城中五品以上的官员皆要入宫朝见,圣人不在宫中,便由太子代为主持。由于朝政甚多,进入禁宫后,他忙于处理政务,很快就将清晨之事抛掷脑后。
赵国公的奏请传开,朝中关于漠北战事的讨论也分为几拨。
主战派认为突厥狼子野心,平日里频繁骚扰漠北,以至北疆向来不太平,必得主动迎战予以痛击,以战止戈;主和派则认为十几年前圣人刚登基时,已经掀起与突厥大战,那一战大伤元气,可说是惨胜,如今休养生息十几载,方恢复往日繁华,怎好再次掀起战火?自当能求和便求和。
众臣子讨论不休,主战派主和派互不相让,吵到激动处,有人口不择言。
“十六年前,尚是世子的赵国公擅自出兵迎战,以至突厥险些攻至长安,酿成大祸!如今尔等又要信他所言,重现往日之祸耶?”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纷纷看向高居上首的李玄照。
赵国公郑陵乃是元昭皇后的外家舅舅,太子的舅外祖父。
十六年前圣人方登基,朝堂不稳,突厥骤然寇边。
彼时尚是赵国公世子的郑陵未得圣人敕令便擅自出兵迎战,以至战事扩大,战火一直蔓延至太原府,直逼长安。
圣人惶恐,以郑陵不尊圣令图谋不轨,老赵国公教子无方包庇谋反为名,夺赵国公爵位,抄家下狱,并下令绑郑陵于阵前,向突厥求和。
老赵国公由此怒极攻心,得知消息后竟当场吐血而亡。
朝中不少人为赵国公府求情,却统统被圣人抄家下狱流放,圣人铁了心以赵国公府为投名状,向突厥求和。
元昭皇后幼年丧母,自幼长于外家,自来与外家亲近。彼时她身怀有孕,即将临盆,骤然听闻外祖父惨死,舅舅要被献于敌营,一时大受打击,脱簪素衣跪于殿前,祈求圣人宽恕赵国公府。
圣人连求情的官员都统统抄家下狱,怎会因元昭皇后而更改心意?
元昭皇后跪地三日,泣血哀求,未求得圣人回心转意,反而惊怒之下引发小产血崩,一尸两命。
然而圣人的求和之心却并不被突厥接受,反而径直南下,如入无人之境。
圣人无奈,只得释放郑陵,令其当即披甲挂帅,主动迎战,这才险险的将突厥赶出大乾的领地。
此战郑陵居首功,圣人只得恢复其爵位,嘉奖一番,好似之前的求和都不存在似是。
折腾了一圈,老赵国公,那些为赵国公求情而被下狱流放以至惨死的官员,一尸两命的元昭皇后,似乎是白死了……
彼时尚且年幼的太子,亲眼看着母亲惨死。
此事一时成为禁.忌,无人敢在太子面前提及。
口不择言的官员心中亦是一惊,赶忙躬身请罪。
“臣无心之言,殿下恕罪。只是赵国公所言却需仔细斟酌,往日之祸今日之鉴也,实不可轻易开战,可暂时与突厥议和……”
主战派官员跳出来反驳,“一派胡言,当年若非赵国公力挽狂澜主动出战,突厥早就破城而入,尔等还有命在此叫嚣?如今放下碗骂娘,可真是记吃不记打,不以战止戈要靠什么议和?不如将尔等送往突厥,用圣人之道去感化突厥吧!”
那人恼羞成怒,“……此一时彼一时,战火一开,受苦的是边疆百姓,我为黎民计,问心无愧……”
“当初一开始便率先迎战,北疆的百姓也不会饱受战火摧残……”
“尔等何意?可是质疑圣人当初的决策?圣人亦是为天下庶民考虑,尔等这般咄咄逼人,置圣人于何地!“
“某非这个意思,尔等胡搅蛮缠……”
……
李玄照面色不变,叫人看不清他内心所想。
太子不发一言,众臣再吵下去亦是无用功,于是纷纷目视齐国公裴稷,示意他站出表态。
裴稷乃是太子舅舅,按理应率先出面支持太子,然而他深知圣人对此事有多忌讳,哪敢轻站队?于是任众臣明里暗里的目视他,裴稷自己却气定神闲的眼观鼻鼻观心,不发一言。
李玄照高居上首,将众臣的反应都一一看在眼里,深沉的眼眸叫人看不清他到底是何之意。
又吵了一会,殿中陷入僵局,争执此起彼伏,争吵到一定地步,纷纷抬头看向李玄照,要太子给个定夺。
李玄照沉吟片刻,英挺的下颚紧绷,锐利的眼神扫视众人,声音沉稳,一字一顿道:“突厥狼子野心,非战不足以平祸,自当以战止戈!”
太子摆明车马支持主战派,满堂皆惊。
主战派自然高呼英明:“殿下高见!”
主和派面面相觑,随即派出代表躬身行礼。
“殿下,事关重大,当奏请圣人之意,再下决定!”
李玄照颔首,沉声道:“然也,孤已上疏阐明此事,请拨铠甲粮草,圣人已经奏准。”
他说着拿出圣人亲笔敕令,分发给臣下查阅。
众臣皆惊,满心不信圣人竟会答应迎战,然而圣人亲自手书的敕令做不得假,表明圣人确实答应了分拨铠甲粮草。
有脑子机灵的看出问题,“圣人只批准了分拨铠甲粮草,可没有说具体份额……”
他话还没说完便迎上李玄照凌厉的眼神,顿时将话咽了回去。
众人顿时心知肚明,主战派主和派纷纷缄默。
罢了,只要不是真的扩大战事就好,各退一步。
赵国公常年戍守北疆,多些装备也能更好的抵抗突厥,十几年前的祸事,再不能重演了。
今日最大的朝政解决了,剩下的不过是琐碎小事。
忙忙碌碌的议政持续到晌午,到了午膳时间,李玄照代替圣人为众臣赐廊下食。①
李玄照对吃食不甚讲究,自来光禄寺提供什么他便吃什么,与大家相同,只不过能留在殿中用膳,不用与低阶官员一般在廊下就食。
今日所谈之事牵扯甚广,殚精竭虑的周旋了一上午,李玄照只觉脑袋胀痛。
他揉了揉眉心,起身离开大殿,准备出门透透气。
大殿外多为监察御史、员外郎、太常博士等官员,或站或坐,皆在廊下就食,看见李玄照出来,碰到的多躬身行礼,并不如何惶恐。
李玄照自十二岁入朝观政以来,便时常与臣下一同用膳,常参官们经常见他,已经司空见惯。
如今刚过三月三,光禄寺所供膳食多为寒食加饧粥,再加上煎饼,滋味算不上好,有家底厚的官员便自带一些膳食增味。
李玄照遥遥看见裴炎的背影,隐约听到一旁的官员调侃他。
“慎之,你脖颈上的伤痕是怎么回事?莫不是家中悍妻……”
众人说着说着笑起来,空气中充满了快活的气氛。
裴炎扯了扯衣领,勉强将脖颈上的抓痕遮住,面色不自然的道:“莫要顽笑,如今天气热了,蚊虫肆虐,不过是拍蚊蝇时不小心刮到了……”
众人又笑起来,似是相信了裴炎所言。
李玄照抬头看了看天色,转身准备回殿中继续处理朝政,却又听到裴炎那边传来调笑,他的脚步不由的一顿。
“……慎之还不承认,莫不是瞧上了哪个小娘子,家中娘子不同意,这才……”
裴炎沉下脸,语气冰冷,“莫要胡言。”
他毕竟是齐国公世子,太子表弟,饶是如今只是从五品礼部员外郎,亦无人敢轻视他,眼见他面色变得不对,众人纷纷噤声。
有人笑着打圆场,“好了,莫要打趣。慎之方大婚数月,正是燕尔新婚,怎会瞧上别的小娘子。你们瞧,家中娘子还给慎之送来他最爱吃的角黍②和蜂蜜……”
“到底出身钟鸣鼎食之家,这等吃法倒是第一次见,可是家中常这样吃……”
“非也,据闻齐国公府中只有慎之独爱这种吃法,他家娘子专为他送来淋好蜂蜜的角黍,可见俩人感情甚笃……”
……
李玄照脚步顿住,再次转身看向裴炎松姿挺立的背影,眼带一丝冷意。
角黍淋上蜂蜜,是裴炎独爱的吃法?
他不由得想到早膳时,林菀将淋上蜂蜜的赐绯含香棕喂给他吃。
这个坚称对他“一见倾心”的美人,不知他的饮食喜好,却知道旁的男人的?
果真有趣。
李玄照扯了扯嘴角,转身离去。
.
东宫西北角的宜春宫北苑,林菀闲来无事,正与婢女们闲聊。
“……这样说,林娘子自幼长于齐国公府,便没有其他亲眷了吗?”绿柳好奇的问。
林菀摇摇头,语气有些低沉,“阿娘说我是遗腹子,其余亲眷均在突厥之乱中失散了。”
她连阿耶是谁都不知道,只在幼时听阿娘语带敬畏的提及,“你阿耶是个极有家国大义的如竹君子,阿翁更是有铮铮气节……”
似是父辈做过什么大事?阿娘怎么都不肯说,林菀也不知道真相。
她如今已不再执着于身世,只上辈子过的够窝囊的,今生总要过的不同,方不辜负这一场重生。
“呀……”
众人面带怜惜,纷纷安慰她,“林娘子贵人有大福,如今进了东宫,得了太子宠爱,日后前途不可估量……”
林菀状似羞涩的低头,不再言语。
天色转晚,李玄照却一直未回来。
婢女都打起精神,陪着林菀坐等,只是直至月上中天,林菀困得不停的打哈欠,李玄照依旧未归。
林菀实在受不住了,卸下钗环便要去休息。
绿柳本来还要劝阻,只是看了看如今的时间便作罢了。
夜深了,太子指不定留宿在禁宫不回来了。
灯火一一熄灭,整个北苑与夜色融合在一起。
李玄照披着月色归来时,便再次看到与昨夜相同的场景。
绿柳慌张赶来,惶恐的赔罪,“不知殿下深夜到此,林娘子马上就起身……”
李玄照“呵”一声,眼带凉意。
又睡了?
白日还邀他共浴,晚间便自顾自的歇息了?
他眼眸冰冷,不由得开始重新思考林菀一而再再而三的出现这等言行不一的行为,到底是何用意?
沉默良久,他心中似是有了答案,冷笑一声。
她故意行此与众不同之事,莫非是想显示自己与旁的献媚美人有所不同?
李玄照:欲擒故纵?果真好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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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廊下食:在唐代,一般官员的工作餐叫廊下食或者廊食、廊餐,顾名思义,就是在廊檐底下吃饭,是对常参官提供的午食,由光禄寺承办。廊下食是一种荣誉,张籍《寒食内宴二首》写道:“朝光瑞气满宫楼,彩纛鱼龙四面绸。廊下御厨分冷食,殿前香骑逐飞球。千官尽醉犹教坐,百戏皆呈未放休。共喜拜恩侵夜出,金吾不敢问行由。”
②角黍:粽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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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 1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