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中有大事,众人便无暇理会陈阿娇这小丫头了,都一窝蜂地跟着传话的两个男丁走了。
陈槐树和老木匠各自嘱咐了婆娘几句,也跟着去了。陈大娘因惹了事,无颜面对儿媳孙女,左右光顾了两下,也跟着人群出去了。梁青萍本就驯顺,且这时心思都在女儿身上,便不去挑婆婆的不是了——妇道人家可不好掺和村里的正事。她将手中抱着的陈灵换了个边,低声道:“阿娇,带阿乔进屋去。有了河伯的事,这几日少出门惹眼。”
阿娇嘴里应了两声,脚步却不挪动——她真想去看看到底是什么事啊!若真是兵败了……
阿乔还是孩子心性,见众人都走了,便道:“娘,我也去看看吧!我保证不让人瞧见,一定躲得远远的!”她才说完便见自家娘亲眉头微皱,嘴唇抿起,似是要驳,连忙讨好地道:“娘,你瞧姐姐也想去看呢!不如你就让我们去吧!有姐姐管着我,一定不会出什么岔子的!”
“阿乔,别胡闹!你——”
“娘,你就让我们去吧!”阿娇心里实在七上八下,也顾不上什么忤逆不忤逆了,轻声哀求道:“女儿一向少出门,都没见过什么世面,好容易有热闹瞧了,娘就放我们去吧!”
梁青萍心中觉得那些兵丁聚在一起,实在不算什么世面,然而阿娇脸上的神色奇特,似乎不去就要出什么大事一般,她斥责的话都到嘴边了,还是改了口:“罢了,我瞧跟着去的小媳妇子女孩儿也不少,你们去便去吧。只是有一条,不许往前挤!爷爷爹爹可都在呢,回来我要问的!”
“娘真好!”阿乔一蹦三尺高,用力抱了抱梁青萍,还顺便在陈灵鼻子上刮了一下,一把拉着阿娇跑出门去,边跑边念叨:“到底军爷长什么样啊?上次他们傍晚来,早上走,我都没瞧见……”
阿娇被扯得一个踉跄,心里苦笑:还是不见的好,那些人,说他们穷凶极恶未免有些过了,说凶狠霸道却是有的。若是真兵败了,恐怕今天傍晚就要到各家征粮调人了,到那时,他们可不会跟村民们客气。
一路上瞧热闹的人很多,阿娇姊妹两个不必问路,顺着人潮就到了祠堂门口。
男丁们都聚在祠堂的天井里,媳妇女孩们则都自觉地站在门外。阿娇拉着阿乔,随着周兰香等几个女孩子站在了人群的最边上。
阿乔踮着脚看了几眼,奇道:“咦,姐姐,怎么里头就只那么些军爷?不是说咱们有几万大军么?我瞧里头不过十几二十个人啊!总不会那么多人去,这么点人回来吧?”
“小丫头不懂,胡说什么!”阿娇赶紧用力扯了一把阿娇,严厉地瞪了一眼,训斥道:“才在家说过你嘴快的,这会又忘了?这种事也是你能胡说的?”她不禁有些头疼,生怕哪个多嘴的把这话传出去,自己一家恐怕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阿乔你真是个傻丫头!”周香兰用手捂着嘴,嘻嘻笑了两声,见引得众女孩都看向了自己,便故意拉长了音调,慢条斯理地道:“这祠堂里的呀,都是什么将军啦参将呀这样的大官,其他的军爷都扎营在村头呢!想想也知道了,咱们的大军人那么多,怎么可能都进村呢!”
见周香兰有意显摆,阿娇赶紧捧道:“还是周姐姐懂得多!”她有意叫众人忘记方才阿娇的话,便又卖力地吹捧:“香兰姐姐,你消息最灵,再给我们说说,这里头都有什么大官啊?”
这一问正好挠到了周香兰的痒处,她不禁更得意了,努了努嘴道:“喏,坐在村长边上的那个,就是咱们这次的大将军的副将,再往边上去,依次就是三个参将,还有……”
阿娇随着周香兰的示意一瞧,不禁又惊又怕:那个所谓的副将,不是别人,正是平南王府的大管家,叫做高禄的。她前世竟不知道,怎么卫炼是此次大战的主将?他若是主将,何以回去以后还能受封平南王?要知道,卫炼上头可还有个病恹恹的世子哥哥呢,无事时他尚且要排在世子卫岭的后头,出事了便更不可能受封了。
除非……这次出来打仗的是世子卫岭?这么一来,可就说得通了,前世里她便听说卫岭身子不好,却无人肯告诉她为什么,只说是心悸哮症一类的病。她那时便奇怪,富贵人家有病症者承继家业的多了,怎么平南王府却和别家不同,倒让次子袭爵?要知道卫炼虽然身体康健,人也还算灵透,却是个爆炭脾气,今日和国公家的公子起争执,明日和伯爵家的少爷闹口角,比起稳重缜密的卫岭差了许多呢。
如今看,卫岭便是输了这次打仗,不敢受封平南王,才不得已“让贤”给卫炼的。再一细想,卫岭禅位乃是不甘不愿,难道和弟弟便没有争执?即便亲兄弟间没有芥蒂,难道两个妯娌便没有争执了?
阿娇不禁感慨万千,前世自己只顾着在小院子里掐尖要强,浑然不顾王府里的暗流涌动,以致于着了王妃的道,端了一碗大有玄机的补身汤送给卫岭,却害得卫岭口吐鲜血,不能起身,这才惹恼了卫炼把自己发卖出府的。若是这世,她必然不会犯这样的错误。
想到这里,阿娇忽地回过神来:这世?这世她是个好端端的农女,又怎么会和平南王府扯上干系?白想这些没用的做什么!
她自嘲一笑,把这些事丢在脑后,竭力从嗡嗡的人声中分辨里头在商议什么,却怎么也听不清,只见村长苦笑着对高禄拱了拱手,然后失魂落魄地站起身,被一帮男丁哄哄嚷嚷地围着出了祠堂。女眷们赶忙退后转身避让,阿娇一边护着阿乔往边上退,一边留神去听男丁们说什么,只依稀听见“涨水”“粮怎么够”之类的字眼,心下不禁猛地一跳:大约还是要征粮了。
阿娇不知自己是怎么拉着阿乔回家的,等明白过来的时候,已经木木然地和阿乔开始淘米煮粥了。陈槐树正站在院门口,和邻家商议该交多少粮出去,梁青萍抱着陈灵在厨房帮着拿碗摆筷,陈老木匠不在家,大约去别人家打探消息了,陈大娘则慌脚鸡一般来回转个没完,一时怪梁青萍筷子没摆好,一时又怪阿乔煮粥时米放多了。
众人心绪都不好,阿乔被训斥,更是又气又急,再也顾不上姐姐的教导了,抢着道:“奶奶,若是咱们不吃米,待会便要交上去充公,还不如现在吃了实在!”陈大娘一噎,一时想不到话来训阿乔,不由得气得要跳脚,还是梁青萍解了围:“娘,我看阿乔说得也有理,不如你帮我看着灵小子,我再和面做些馍馍,好歹多留些家里。”
这话正是勤田村人心头的想法,陈老婆子也是一般,连忙抱过陈灵,催促道:“快,多舀些白面,可别便宜了那帮大头兵!”
梁青萍带着两个女儿,默默无语地在厨房里煮粥、蒸馍,待得白馍上了笼,陈槐树和老木匠也回来了,叹着气道:“村长和乡老也没法子,交粮吧!咱家三亩地,便交一石白米,半石白面,粟米折算也成。”
“什么?交这么多?这不是咱们一家半年的收成了!”饶是梁青萍性子稳,也忍不住惊呼出声了,“如今已经快入夏,去年的存粮本就吃了不少了,今年的青苗才抽条,瞧着老天爷又要涨水,收成还不知怎么样,交这么多出去,下半年咱们怎么活呀!”
“可不是!”陈老婆子生平头一次附和儿媳的话,又推搡着老木匠和陈槐树道:“你们二人平日不是说自己人缘好么,快去跟村长和乡老们说呀,叫咱家少交些吧!平日里村里打犁啊打桌椅什么的,咱们哪样没出力?这时候总该占个便宜吧!”
“少说胡话了!你是真蠢还是装傻?”陈老头也头一次对婆娘动了真怒,“村长?村长家交得更多!再说了,我和槐树面子再大,能大过平南王世子吗?别说是我们这些平民百姓了,便是上头的官老爷们见了世子都要磕头拜见的!能少交粮么!你这时候就别裹乱了!”
听见老木匠的话印证了自己关于平南王之位的猜想,阿娇心中不知为什么怕了起来,她真怕又重蹈上一世的覆辙,真怕又和家人骨肉分离啊!
一家人还没理出个章程,便听得巷道里吵吵嚷嚷的声音渐渐近了,夹杂着“军爷,留点口粮吧!”“留?老子不是给你们留了许多了么!馍都蒸现成了,不拿是罪过!”之类的争执,陈家人都是一惊,面面相觑,继而都看向了锅上蒸着的两笼白馍。
阿娇皱着眉头想了一想,赶忙提起笼盖,不顾手烫,连抓带拿,拢了四五个白馍扔进了灶膛,还示意阿乔一起帮忙,陈家人顿时都回过神来,连陈老婆子都把陈灵暂且扔在一边,七手八脚地帮忙去了。
梁青萍心细,藏完了馍馍便手脚麻利地把蒸笼收了起来,只是原先锅里的开水便不像话了,她连忙又撒了一把米进去,装作煮粥的样子——好歹粥是拿不走的。
才盖上锅盖,士兵们便一窝蜂地涌进了陈家院子,搜粮的搜粮,捆猪的捆猪,抢东西的抢东西。奈何陈家平日只爱广结善缘,家中只存了不到一百大钱,兼又已舍了一头猪出去祭河,这时除了灶上的两锅白米粥,竟搜不出什么东西来。士兵们连呼晦气,骂骂咧咧地把猪赶了出去。有个不甘心的咬着嘴唇想了想,回头便来抓虎子,边抓边便恨恨地道:“鸡鸭没得吃,狗肉总还能凑合!”
“别抓虎子!”阿乔挣脱了阿娇的手,冲上来抢虎子,却被那人推了个踉跄,不由得哭了:“你们别抓虎子,别吃它……”
阿娇连忙扶住阿乔,用力抱着她,轻声道:“阿乔,让虎子去吧。”
阿乔也知道事情难以转圜,不敢再犟,只好放声大哭。
领头的一个参将听见哭声,回头看了一眼,冷冷道:“吴四平,越活越回去了么?人家小孩儿的东西也要抢?还不放下!”
那吴四平不敢顶撞参将,却敢对阿娇她们撒气,他恨恨地扔下虎子,虚抬了抬手,做了个要打人的样子,吓得阿娇姊妹俩跌坐在地上,这才坏笑着出院子去了。
梁青萍把陈灵递到丈夫怀里,抢上一步搂住两个女儿上下打量,见两个女儿好端端的,不由得落下泪来:“这是什么世道呀,说起来这些军爷是去打环族坏人的,怎么回来了好似强盗一般打劫自己人?这仗还不如不打呢!”
陈槐树是识字的,到底明白些,听了妻子的话,连忙摇头道:“噤声,这种事不是我们能说的!”见家人都垂头丧气的,便强打精神安慰道:“好歹阿娇机灵,给我们留了两笼白馍馍不是?”
听见这话,陈家人顿时多了一丝笑容,都回头去灶膛里捡馍。老木匠留了个心眼,怕人瞧见了又生事端,便道:“你们悄声些捡,我去关院门。”说着走了出去。
阿娇有意逗阿乔想些别的,拉着阿乔道:“阿乔,咱们俩去捡馍,爹爹手笨,别把灶灰捏到馍里糟蹋了。”
阿乔破涕为笑,擦了擦眼泪跟着上前。才捡了两个,便听见门口老木匠笑道:“啊!军爷,还有什么吩咐?哎,哎,刚刚军爷们不是已征过粮了吗?老汉家人口多,田少,还请军爷贵手抬高!”他情急之下把学来的客气话说反了一半。
姊妹俩对视了一眼,又一齐把馍扔进了灶膛。
“你家那个大丫头瞧着挺伶俐,快去村头服侍伤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