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墨本海到大晏朝,乘船尚要两三个月,而希尔那斯只用了不到两个月。
蔚蓝色的海里,一尾银色的鱼正朝着某个方向游动着。
他能感知到,配偶的气息,就在这里。
可他,又该如何上岸?
与此同时,姚桐刚从首饰铺里出来,手腕上多了一串珍珠链子,虽不规则,但质地却是上乘,一眼便知绝非凡品。
忽然,姚桐走路的脚一顿,远远朝着一个方向望去。
总觉得,有什么在吸引着他。
可……
“姚大公子又在想什么,莫不是怀春了?”
一道吊儿郎当的声音传来,正是他的好友,朱青。
“或许吧。”
姚桐只叹了口气,不知为何,自从回来后,他总会常常想起那尾鱼,太过惊艳,也太过美好,致使他现在看什么都不如那尾漂亮鱼。
“这是,有心上人了?”
朱青一眼便看出了姚桐的情绪。
似提醒一般:“我听说伯母这个用可一直在给你物色合适的姑娘。你若真有喜欢的人,何不告知伯母,上门求娶?”
“我倒是想?”
“她不愿意?”朱青下意识拔高了声音,将周围人的视线都吸引了过来,又拉着姚桐跑到了一旁。
姚桐想了想那鲛人对自己的模样,犹豫着道:“应该是愿意的。”
“那为何……”朱青一副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样子,
姚桐想着反正日后再难相见了,便道:“他不是人。”
闻言,朱青反而大笑了起来:“姚大公子,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你怎么可能喜欢上……”
“他是鲛人,我出海船沉,是他救了我。”姚桐说着,一双眼写满了欢喜与感激。
“所以,救命之恩,以身相许?”朱青接话道,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姚桐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沉默着往前走。朱青跟在他身旁,半晌,拍了拍友人的肩膀:“有缘无份,忘了罢,种族有别,岂为姻亲?”
种族有别,岂为姻亲……
姚桐暗自琢磨着这几个字,步子越发重了。
忽然,远处传来一阵喧闹。
有人从姚桐身旁擦过去,急于星火,应是忙着去凑热闹的。
他原本并不在乎,却在经过茶楼时听见了“恶鲛”的字眼。
不由得停下脚步,竖直了耳。
那说书的一拍堂木,捋了捋长须。
“要说这南海恶鲛,人首鱼尾,其貌靡丽,摄人心魄……”
“我见过!”有个男子喊道,又描述道:“那鲛人一头白发,还是银眸,耳尖肤白,尾泛流光……”
“你说见过就见过?空口白牙怎能叫人听信?”一个头戴巾帽的青年反驳。
那男子见状,眼一瞪,有些气怒:“我说见过就是见过,不信我带你去瞧。”
“好啊,去就去!”
于是乎,原本聚在茶楼听书的一伙人都熙熙攘攘朝着一个方向走。
姚桐下意识跟了上去。
心里有个声音在说:他来了。
但姚桐却并不希望那尾鱼来。
就这么矛盾着,一路走着。
只见那宽阔的海面上除了来往船只,便什么也没有了。
他松了口气,努力忽视掉心里的那抹悲伤——他大抵已是不记得我了。
却又听见人群中爆发出一声惊呼:“快看!”
海面上突然浮出一个人来,只露出半个没穿衣服的上身。
希尔那斯感受到配偶的气息,心里一喜,从海里冒出了头。
他期待地朝姚桐的方向望去,还未来得急说话,一张巨大的渔网便朝他盖了过来。
然后,又是一阵吵闹。
姚桐焦急的声音自远处的岸边传来:“快跑!”
可惜希尔那斯听见了他的话,却没听懂,以为是在呼唤自己。
也不挣扎了,任由那渔网将自己带到了船上。
而这条船,正是凉州知州的船。
前两日,有人见着了鲛人去向知府禀告,知州便派了人守在这里,只等那鲛人再次出现,再一举将其擒下。
只是这几日运道不好,一直也没见那鲛人浮出水面。
没想到,功夫不负有心人。
终究还是捉到了手。
岸上众人见是知府的人,也不敢靠得太近。
直到那般人抬着五花大绑的鲛人经过时,才敢探出头瞧。
“瑞泽——”
姚桐喊了一句,便要冲过来,却被一旁的朱青死死拉住了:“那可是知府的人,你不要命了!”
“我这条命本就是他救的.”姚桐说着,便要往路中间冲,而被府衙小吏抬着的希尔那斯则是呆呆地看着缚住自己双手的绳子,自己这是,被人类抓了?
转而听见姚桐的声音,便转过头去,只可惜,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话说姚桐,他正快要挣脱时忽的被朱青一个手刀打过来,晕了过去。
……
朱青扛着姚桐回姚府时,可把姚家众人给吓了一跳,姚母刚从云家串门回来,见状,赶忙迎了上来:“怎么了这是?”
朱青将人放了下来,挠了挠头:“他,方才在路上踩到石头摔了……”
“多大的人了,走路还能摔。”
姚母虽疑惑,却也还是让人扶着姚桐回屋。
“看来得早点成亲,才好有人管管了。”姚母将其归结为是姚桐性子毛躁所致,她方才去瞧了瞧云家的二姑娘,模样娇丽,举止也有大家风范。
朱青一愣,状似不经意地提了一句:“伯母,我觉得,姚桐应当已经有了心上人。”
“是哪家姑娘?”姚母似是有些没想到,追问道。
朱青只摇了摇头:“他没说名字,但经常在我耳边说,每次说到那人时都笑得格外腻人。
“是吗?”
姚母半信半疑,还想追问,可朱青却找了个借口要回去,姚母也不好多留。
……
知府,后院,东屋。
宽大的楠木浴桶内,一尾银色的鱼正躺在里面,整个头浸在了桶里,吐了几个泡泡。
听见开门声,便兀地探出头来,
银色的发浮在水面上,见来人不是姚桐,希尔那斯眉头微皱。
我的配偶呢?怎么变成了老头?长得也不像啊。
某鱼一脸懵。
“果真是鲛人。”知州大步流星走了过来,苍老的面容又多出了几条褶皱,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惊奇与贪婪。
“听闻南海鲛人,泪落成珠,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希尔那斯甩了甩尾巴,一大串水花被带了出来,溅到了知州的脸上。
也是这时才反应过来,面前之人不是姚桐。
想跑,但一条尾巴跑不了,甚至连站稳都做不到。
知州似是看出了他的心思,笑了笑,想去碰希尔那斯的脸,却被希尔那斯一巴掌拍开了,那力气,仿佛听到了骨裂的声音。
“大胆!”
知州怒目而视,而希尔那斯也只是冷漠地瞧着他。
左右不过一个畜牲,便是不小心弄死了又何妨?
还有这一身的银鳞,还有鲛人血,不知有没有延年益寿的功效。
这般想着,面色便逐渐缓和了下来。
一挥袖子。
“你若不识相,休怪本官不客气。”
希尔那斯听不懂这人在说什么,只觉得分外烦躁。
便也没搭理他。
……
姚府。
姚然初醒,便起身要往州府府衙赶,却被不知情的姚母拦了下来。
“为娘听朱家小子说,你已有了心上人,是哪家姑娘?娘帮你去说亲。”
姚然闻言,第一反应便是姚母知道了,可细想,又不像。
“娘,这事待我回来再说,我先去找一趟朱青。”
说完,便急匆匆要往外走。
却正巧碰见了迎面而来的姚父。
“父亲。”他道。
“知州府上有一笔生意要找我姚家谈……”
“为父想将此事交予你去办。”
姚家主见儿子已及冠,自然是想让其多历练一番,顺理成章接手家业。
姚家是凉州最大的商贾,除了同近邻邦友做生意,还跟朝廷有些牵扯。
军需订单更是年年交予姚家来做。
这次当真是欲睡而有人递枕了。
姚桐正愁该如何进知州府衙,而这笔生意,就是最好的卖机。
“孩儿一定办好。”姚桐应这话时语气有些虚,目光也是带着几分游离。
姚父只当是他太过紧张所致,宽慰道:“只是核对账目,无需担心,我姚家也不是以次充好,丧心败德之辈。”
……
次日一早。姚桐收拾好行装便带着小厮出了门。
三日前。
州府。厢房内——
“头儿,这么好看的鲛人,咱们真能动手?”
“废话,知州大人吩咐的,你敢不照办?这可是会吃人的恶鲛,打死了也是替天行道。”
“那你咋不动手?”
“我……你先…… ”
“你先……”
希尔那斯看着面前拿着棍鞭的人,神情变得凶悍起来。
他虽听不懂人类的语言善恶的气息却极为敏感。
生性好斗的他尾巴都竖直了,额间隐隐露出几片冰晶似的鳞片。
口中是具有威摄力的恐吓。
可惜,语言不通的人类有了武器。
便是鲛人族的首领在陆地上也只有任人宰割的份。
又遑论还只是一条刚成年,又涉世不深的鲛人。
不过鲛人一族生性刚烈,纵是遍体鳞伤,也断不愿泪落一滴。
浴涌的水也被染成了血红色。
“是鳞片!鳞片掉了!”
一小卒惊道,赶忙上前几步,便要去捡那掉在水面上的纯白色鳞片。
却被拼着最后一口气的希尔那斯一口咬了过来,尖牙刺破皮肤,折断手骨,一声惨叫自厢房中传响。
而外面的人还以为这是鲛人的惨叫声。
纷纷目露遑恐之色。
那可是恶鲛啊……
姚桐自来的路上便打听到州府知州为了从鲛人身上获得宝贝,叫人打造了一套铁器。
心里的不安也加重了。
他必须得赶快将瑞泽救出来,如今,只希望朱青那边一切顺利了。
……
半个时辰前。
姚桐出了家门,便带着自己这些年攒的银票去了黑市,专门雇了一帮人,却又碰到了朱青。
“我就知道你会在这儿。”
朱青自小便是和姚桐一块儿长大的,自然明白自己好兄弟心里在想什么。打听到姚桐要代姚父去州府协谈生意时,便马不停蹄赶来了黑市。
毕竟,敢跟官府对着干的,也只有某些亡命之徒了。“我爹和那知州有些关系,我同你一起去州府,到时候我想办法将知州引开,你带着人去救那条鲛人……”
“我……”
“好兄弟一场,感谢的话就不用说了。既然决定了,便不能后悔,你,真的想好了?”朱青并不知道姚桐这几个月都经历了什么,但既然是姚桐自己的选择,那只要他能帮上忙,便不会袖手旁观。
“嗯,他救过我。大不了一命抵一命,便当还了他的救命之恩。”
而且,我,好像真的喜欢上那条鱼了,没来由的,很喜欢。
姚桐感受着手腕上那串珍珠的触感,那眼泪像是有温度似的,烫人得紧。
……
州府。
“大人,姚家公子和朱家二公子求见。”门吏通禀过后,便放了两人进去。
跟随着的,还有四个小厮,还是乔装过了的练家子。
而事情也如设想一般。
朱青借着父亲知州的关系,跟知州单独面谈。
姚桐则是由管家陪着喝茶。
“不知尊府如厕在何处?在下有些内急。”姚桐借口茶水喝多了,便要离开。
管家便随口叫了个下人去给姚桐带路。
半路上,姚桐往那下人手中塞了些使费。
“听说知州大人得了条鲛人,不知现在如何了?是不是要呈去京里?”
姚桐状似不经意地问。
那下人得了银子,自然也不瞒他:“那鲛人头一晚惹恼了大利,次日,大人便叫了两个小吏来行刑,都是用的大牢里那一套,已有三日了。头一日还听到了惨叫……”
姚桐听着这些话,袖内的手紧紧攥在了一起,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一般。满脑子都是那条鱼受人欺负的模样,说两句就能掉小珍珠的鱼,这会儿该……多疼?
而且他打听过了,恶鲛生活在墨本海一带、根本不会无缘无故地来大晏。行船尚且需要两个月,而他从卡尔斯达回来也不过才两个多月,这条鱼孤身前来大晏——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
就只是为了……找他。
“傻鱼。”
姚桐心里难受,眼睛也有些发涩。
走了大概半炷香。
姚桐侧头,朝身后的其中一人使了个眼色。
电光火石间。
领路的下人还没来得极呼喊出声便被打晕了。
姚桐按照朱青给的路线一路朝着州府.后院的厢房而去。
……
“头儿,这鲛人不会死了吧?怎么打都不动弹……”
“应该吧,要不要去叫知州大人。”
“要我说,这鲛人压根儿就不会掉眼泪,什么泪落化鲛珠,都是假的……
“砰——”
厢房门应声而开。
原本看着奄奄一息的鲛人又重新睁开了眼睛,朝着来人望去。
银眸中是一闪而过的警惕厌恶,又转而变得纠结。
只是没等他纠结多久,那人便已走到了身边。而另外的两个小吏则是和姚桐雇的人打起来了。
“你来了。”希尔那斯开口说道,触及姚桐眼中的心疼与紧张,又无端有些高兴。
姚桐看着面前这条血红色的鱼,不知该如何下手将这鱼抱起来。
而没待姚桐想来,身后便传来了声音:“姚公子,快些,要来人了。”
也顾不了许多。
只伸出双手,想将鱼给抱起来。
希尔那斯还以为他是想同自己拥抱,便也撑起手来。
他的配偶想抱他。
他的配偶喜欢他。
希尔那斯满脑子都是这些念头。连身上的疼也忘记了。
姚桐有些吃力地将人抱起来,往外走。
血水顺着尾尖,滴洒在地上,滴了一路。
须臾。
“鲛人跑了——”有州府的下人大喊,姚桐抱着鲛人往外跑,一路打伤了好些州府的人。
“你的心,跳得好快。”希尔那斯张嘴,不知在说些什么,还尝试着用手去抱姚桐的心口,尚沾着血迹的脸浮出几抹笑容,靡丽,勾人。
“我不会吃你的,你是我的配偶。”
“和我回海里,好不好?”
鲛人的声音醇厚而温柔,仿佛情人的呓语。
姚桐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只知道,这条鱼的声音很好听。
抱着一条鱼逃亡。若放在从前,姚桐是想都不敢想的。而现在……
彼时。
接到消息的知州赶忙下令,派了十几个府吏来追,还说,若有拼死不从者,可射杀之。
知州州府外有一条河,平时没什么人往来——据说这条河内发生过一场命案,死了几十口人,之后便一直闹鬼,无人敢走。
但姚桐知道,这条河通往大海,是他家鲛人唯一的生路。
希尔那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单纯地觉得,姚桐很累。
可自己又没有像人类一样的两只脚,不能生活在陆地上,不能……永远和配偶在一起。
也是现在,希尔那斯才终于懂了,为什么鱼不能和人在一起。
可是……
姚桐觉得有什么硌着了自己,心里一慌,暗道,这条鱼怎么这么爱哭?
忽然。
“姚公子,小心——”
一只箭矢射了过来,正中姚桐左肩。
可他依旧没有停下来。
心里只默念着:快了,快了……
可那条鱼却像是受了什么刺激似的,朝着后面的追兵龇牙咧嘴。
“别乱动——”
姚桐不敢停下来,而身后的箭也不曾歇。
又一只箭破空射来。
却并没有意料之中的疼痛。
原来是那箭被希尔那斯拦了下来、锋利的箭头刺入手心,淌下一串血珠来。
随着人群逐渐密集,姚桐也失了方向,额上汗水如雨。
有什么东西流到他脸上,朱色的,很清凉,是鲛人的血。
他的视线忽的又清明起来。
有人朝他们扔石头,扔菜叶。
嘴里还喊着:“是恶鲛,杀了他!”
人们对于未知比自己强大的种族总是抱以着忌惮、厌恶,恨不得除之而后快,而保护这个种族的人,也被人视为异类。
不知是不是被什么东西打到了,姚桐忽的紧皱起眉,几缕血迹自他嘴角划下。
满身狼狈,孤立无援。
“瑞泽。”
他忽然开口,望着远处的人群,眼神坚定,步子也快了些。
街上簇拥着许多人,跟树上的叶子似的,一片片挤在一起。
“以后,不要来找我了。”
“我们,有缘无份。”
“你是鲛人,我是人。”
“我们注定不是一路的。”
“但……”